第2章 白原(2 / 2)

白原使田野的一切動物都喪失了藏身之地,貓,兔,老鼠,隻要從洞穴鑽出,便暴露在外了。兔肉可食,兔皮可用,青年發現了,一聲呐喊,遂追趕起來。他們偶爾會帶著狗圍獵,於是田野就煙塵迷蒙,一種消逝了的原始本性忽然恢複,從而讓人重溫了一個野蠻的夢。少年時代,我和我的夥伴經常在故鄉捕捉兔子,後來我從事的所有勞動,都不曾使我出過那種力氣,即使百米衝刺,也沒有將我追趕兔子的幹勁調動起來。今天當然不是昨日,隨著年齡增長的理性總是管束深層的衝動,我們就越來越規矩,也越來越脆弱了。實際上人並不是為了一隻兔子,僅僅是驚恐的兔子誘發了人的一種力量,這力量充分證明著人的強大。

故鄉的農民很清楚糧食的珍貴,饑饉留下的痛苦之感一代一代遺傳著,他們十分愛惜糧食。黃了的小麥,在收獲過程,不免要將麥穗和麥粒灑落在地,村子的老人便帶著孩子掃之撿之。夏季是酷熱的,拾麥的人一般隻在太陽東升之前或西沉之後下地,他們提著竹籃,拿著笤帚,頭戴一頂草帽,一步一步地走在白原。不隻是走著,他們幾乎是用眼睛將白原檢查了一遍,是用手指將白原摸索了一遍,唯有這樣,他們才能安心,不然,總覺得白原灑落了糧食。那些小麥茬子是堅硬的,一晌下來,他們的鞋就刷得幹幹淨淨。掃麥粒和撿麥穗的人,以老婦和少女為多,她們口幹舌燥,汗流麵頰,默默地在廣袤的白原挪動。如果有強壯的男人帶著工具在撿在掃,那麼他們一定是城市的幹部或職工,寬闊的白原,並不會因為他們沒有耕耘而拒絕他們。

甚至農民也不願意讓那些茬子浪費。這些茬子可以燒火,翻在地下,爛在田間,當然是可惜的。我們這些孩子也用鐵耙摟著,我們將鐵耙的把子扛在肩膀,雙手背在後麵壓著,或者,將磚石捆於鐵耙,以使它深入根部,不要滑動。我們拉著鐵耙,沉重地走在無邊無際的白原。我們身後的白原,已經是幹幹淨淨了。

白原是收獲了小麥之後,暫時出現於我故鄉的風景,它一般隻保留幾日,十幾日。它保留的唯一條件是天氣晴朗,沒有雨,因為雨會改變它的顏色,而且雨後,農民便要犁地了,不過無論如何,白原注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古老最美麗最悲壯的地方。在我的白原,熟透了的歲月與孕育著的生命已經融合。

right選自1993年8月陝西人民教育出版社《白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