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那本書的名字，也記得它的封麵是一片海藍，以白色勾勒著漂亮的拋物線和三角形。它的紙張已經發黃變脆，但書脊卻未損，書角也未折。它不過是一本關於代數與幾何題解的很平常的書而已，可在十幾年前，特別是在我那個偏僻的農村中學，尤其對我這個大學考生，它卻如過河的列石與登山的台階一樣寶貴。
我和同學都知道，這本書是數學老師的，他送給了班長，班長是全校師生公認的可以考進大學的重點學生。班長很珍重它，總是小心地打開，又小心地合上。
一天中午，學生回家去了，老師吃飯去了，美麗的校園靜靜的，隻有幾隻麻雀聒噪，而空空蕩蕩的教室，則剩下了我一個人。偶然抬頭，我驀地發現了班長桌兜的書。它悄悄地斜躺著，似乎是等待我。
根本沒有防備，一個念頭那麼快地一閃，隨之，我感到教室轟地一響，我的心就激烈跳動起來，因為我意識到了我要幹什麼。我怔怔地看著書，也好像書在怔怔地看著我，足足有三分鍾之久，我們緊張地對視著。
終於未能抵抗住它的誘惑，我東張西望地巡視了一下，發現教室周圍沒有動靜，便顫抖著手，把班長的書拿走了。
當時，我沒有深入地想，隻認為，如果我不在學校看這本書，那麼人們就不會知道。
不過我的心確是虛了，我非常害怕查問這件事情。我敏感地觀察著班長和老師。我看著三個五個同學聚在一起，就尖起耳朵傾聽，或者就怯懦地湊上去，總好像他們談論我似的。我暗暗地掩飾情緒，使自己保持鎮定，以防露出破綻。
書是帶回家了，但我卻一直不敢用它。我將它藏在牆壁的一孔黑暗的洞窟，我擔心村子哪個同學看見它。我想，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就徹底完了。
幾乎一個星期，我都是惶惶不安的。
其實陽光燦爛，白雲悠閑，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在這種情況下，我才偷偷展開這本書，照著它複習起來。
萬萬沒有預料，班長會在一天黃昏突然來到我的家裏。他是給村子所有的同學傳達一個通知的，並不是因為懷疑而有目的有計劃地偵查。然而，他的書就攤在桌麵上，他發現了！
他那驟然凝固起來的目光，使我多麼尷尬啊！他難以開口，我也難以開口，於是我們就都愣愣地站著。我臉頰滾燙，隻希望無邊的黑暗像洪水一般湧進屋子，使班長別看見我，也別看見這本書，什麼都不要看見，可他卻偏偏都看見了。
要永遠感謝班長的，是他重複了一遍學校的通知，才打破了窘人的沉默，並且直到離開我的村子，他都沒有問我這本書的來曆，不然我脆弱的心靈是承受不了的。
也許我將這本書還給班長，再誠摯地向他道歉，問題便可以解決，而且可能會受到老師的表揚，然而我以為這太丟人了。我很清楚，一個漸漸邁進十八歲的青年的名譽汙染了，將意味著什麼！我悄悄發誓，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其他人知道這件事情。
忘不了，天沒亮我便起床了，不過我不是到學校去，是去西安了。我穿著膠鞋，戴著草帽，一個人迎著瀟瀟春雨，從西安南大街走到東大街，又從北大街走到西大街，顧不得吃飯，顧不得喝水，顧不得觀看五彩繽紛的人潮和車流，我隻是一個書店挨著一個書店地尋找，尋找一本書，一本封麵是海藍的，其中勾勒著拋物線和三角形的書。
那時我想著，如果我買到它，那麼我便要把班長的書永遠藏起來，我要拿著我買的這一本，堂而皇之地在學校、在老師和同學麵前翻閱，我要讓大家知道我自己有一本這樣的書，是沒必要偷班長的。
我知道這樣做很對不起班長，然而為了尊嚴，迫不得已了。我還在心裏說：今後再也不要做那種恥辱的事了。
然而腳磨爛了，腿累腫了，我仍一無所獲。營業員告訴我，這本書是很早以前出版的，現在的書店不會有它了。
如絲如縷的雨慢慢停息了，但我卻分明感到回家的路比進城的路還要艱難。我似乎已經缺乏勇氣再走入我的村子，我的校園了！
坐在草叢的一塊青石上，我抓起一把泥土捏弄著。雨後的田野空曠而寂靜，我久久地坐在那裏，憂慮重重，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一直坐在田野的青石上，似乎在等待什麼。
一道燦爛的霞光是怎麼照亮天空的，我沒有注意，但當它的明麗與柔和落在春天蒼翠的大地與我的身上時，我卻感覺了，我像從一場夢中驚醒似的，一切灰暗的情緒遽然消失。
我一下有了處理這個問題最好的方案，我的眼睛湧滿了淚水！
right選自1990年5月陝西旅遊出版社《愛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