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包穀碾成糝子和將穀子碾成小米所使用的石器便是石碾,它由一個石盤與石滾構成,它們必須是青石打製,比較光滑,這樣可避免糝子或小米沾附。石滾在石盤上麵轉動,就脫下了穀子的皮,並能將包穀軋碎。石滾圍繞著軸柱轉動,它不會滾落在地。秋天收了包穀和穀子,正宜喝新鮮的稀飯,那石碾就紅火了,它的周圍遲早都聚集著大人和小孩,他們用簸箕、盆子、口袋、笤帚,排著長長的隊。我曾經常在黎明端著包穀去占石碾,滿地是霜,石碾上麵的霜尤其潔白。村子安裝了碾包穀和碾穀子的機器之後,這一切便宣告結束了。隻是機器碾的包穀糝子和小米,總是熱的,似乎已熟了幾成,它們熬成的稀飯竟不很香,於是鄉民就要懷念那些石碾。我家的一台石碾,先前由我的祖父充公了,它廢棄之後,父親經過村子幹部的同意,重新搬了回來。他將石滾蹾到門旁,將石盤在院子支撐起來當作桌子。不過一個老人告訴他,院子不能放置石盤,這是忌諱的。那沙啞的聲音使父親半信半疑,但他卻敵不過迷信,終於將石盤抬了出去,讓它靠到一邊了。
走在寂靜的高原,走進古老的村子,這些村子在雲聚雲散的天空下麵沉默著,我隨處可以看到丟掉的那些石器。這是最後一代石器了,最初的石器已經毀壞或埋沒。淘汰這最後一代石器的,是新的勞動工具。作廢的石器,在被隨便地處置,在被輕易地忘卻。村子的人,用以蓋井,用以砌牆,用以鋪地,甚至掄起鐵錘,粗暴地將石器砸碎而為之服務。我多麼希望能把那些石器收藏起來,不要有館,不要有廳,就放在村子的一片空地,石臼、石磨、石滾、石碾,還有石槽、石砣、石砧、石礅,它們或大或小,或粗或細,或青或白,一律放在那裏,風吹也不怕,雨淋也不怕,日曬也不怕,冰凍也不怕。這廣大的一片石器,將構成一道震撼靈魂的風景。實際上它們不僅僅是美,這些石器對人類太珍貴太重要了,它們是自己艱難地走出蒙昧的標誌。當人類對未來感到迷茫的時候,隻要到這裏瞻仰它們,就會從石器的紋理上麵發現火,從火發現光,光照亮了道路,道路通向遠方!
right選自1993年8月陝西人民教育出版社《白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