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鳥類(1 / 2)

鳥是很多的,但我所熟悉的卻隻有幾種,它們生活於我的故鄉,那是關中平原的一個村子,位於秦嶺之北。現在我居住的城市,幾乎沒有鳥。我要指出的是,我不將那些裝在籠子的可憐的飛禽劃歸其中。鳥類是自然之鏈的一個環節,它像風一樣,像雨一樣,像星像月一樣,像山岡和森林一樣,像草原和馬群一樣,共同構成了萬物生存的廣闊背景,然而籠子的飛禽是什麼呢?是禁錮了思想的人而已。故鄉的鳥全然不是這樣,它們是任性的,縱情的,那裏的長空,大地,那裏的樹木,房簷,那裏的春光和秋色,形成了一個適宜鳥類的環境。在那裏,鳥類的生活與人類的生活已經完全滲透,如果在某天它們驀地從村子消失了,那麼我想,故鄉的農民一定會感到寂寞的。

烏鴉的龐大的隊伍,像黑色的旋風一般,突然騰空又突然降落,整個村子都處在它的覆蓋之下,然後,幾乎所有的樹木都為之占據,像碩大的黑色的花。這是烏鴉剛剛進入村子的情景,那時候,透明的春天剛剛從蒼茫的宇宙蛻變而出,複蘇的大地草色蒙蒙,烏鴉恰從南方來,將到北方去,我的故鄉是它們的過渡地帶,它們要在這兒生活一個階段。沒有人知道這個隊伍龐大的程度,因為烏鴉棲息於很多村子。它們此起彼伏的叫聲可能是一種呼應,是一種聯係,不過這苦了農民,因為烏鴉確實是太吵太聒了。它們給樹上築巢,一般是兩隻烏鴉一個工程,你來我去,尋找著線繩、羽毛和枝條,這是它們築巢的材料。村子的一些古木,高高地挺拔於天上,顯得農民的房屋很小很低,烏鴉臨下而視,一定是很得意的。實際上農民並不傷害它們,反之認為,眾多的烏鴉來到村子是豐收的征兆。不過,烏鴉在故鄉孵化了子女並使之能夠展翅之後便會離開,這時候,夏日正在從遠方走來,天開始熱了。烏鴉一定是有首領和紀律的,它們離開這裏,絕對是統一行動,似乎一夜之間就無影無蹤了。此時此刻,遼闊的原野一片安靜,雖然樹上的窩仍在那兒架著,然而已經空空如也了。烏鴉返回故鄉是在秋天,它們依然是出其不意地進入村子,不過隻是作短暫的停留,休整一下,就匆匆而去。

喜鵲,其特點是嘴尖,尾長,在黑色羽毛的包圍之中,突出了肩部和腹部的一些白色,叫聲響亮。故鄉的人很歡迎這種生靈,認為喜鵲是吉祥的,它的叫聲是一種好兆。我所看到的喜鵲,總是結伴的一雌一雄,或立足於房脊,或跳躍於樹枝,像笑一樣發出叫聲,而且隨之全身顫動,尤其它的尾顛簸得厲害。喜鵲是罕見的,但它卻可能出現於任何一個季節。飛落於我家的喜鵲並不經常,不過它引起的興奮是十分強烈的,不僅僅是我輩孩子站在院子眺望,甚至大人也要跑出屋子觀看。喜鵲究竟是否預示著美事,我不曾驗證,然而我願意相信它是吉祥的鳥,我違背不了習俗積澱下來的一種心理。

依附於人類生活的麻雀,由於普遍的緣故,已經沒有任何驚奇之感。它吃的主要是穀粒,其次為昆蟲。麻雀將窩建在牆縫,建在瓦下,建在椽間。它是鳥類之中翅膀短小的一種,沒有大的力量,不敢將窩築於野外。它的窩一般像雙手一掬那麼大小,是不能經風經雨的。不過麻雀有強大的繁殖能力,春夏之間,是它交配的黃金季節,一對麻雀,總要孵化五到六個後代,偶爾,一對麻雀會生育兩窩。我曾經思考過動物某些問題,我認為,凡是質量低劣的動物,其生育能力都很強大,為了生存,它們以數量彌補自己的質量,不然就會絕滅。那些剛剛孵化出來的麻雀,肌皮光禿,眼睛合閉,全身呈現著透明的桃紅,伸著頭顧盼。它們能感覺自己的父母噙著食物回來了,遂緊張地蠕動著,張著嫩黃的小嘴,依次接受父母的喂養。那樣子是充滿情意的,可小時候的我,卻對這種情意不知不覺,我輩狡童竟以殘殺麻雀為樂。狡童搭著人梯,一掏就是一窩,任憑眾多的麻雀包圍著我輩焦急地憤怒地呐喊並哀鳴,然而狡童不予理睬,統統摔死。我輩甚至像魯迅先生憎惡的玩弄老鼠的貓一樣,讓麻雀喝水、遊泳、跳舞,如此這般折磨之後而消滅。狡童甚至拉著麻雀的兩腿,一撕為二,然後觀察它的心髒漸漸停息。不能殺生的觀念像根一樣紮在中國人的心中,但我輩卻做了這樣的事。殘酷是人類的稟性,它與生俱來,隻是理性掩飾了它,才不那麼猖獗,然而它難以根除,它常常會改變形式而發作。人類是最智慧而最狠毒的動物,狠毒是它的左手,智慧是它的右手。不過麻雀是捕殺不完的,到了秋天,當穀物成熟的時候,你會發現它們簡直是浩浩蕩蕩,幾乎要吞噬遍布田野的莊稼。在麻雀起落之際,成千上萬隻褐色的翅膀便連接起來,竟遮擋了天上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