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老人,將吞咬燒餅或饅頭這類食物所灑落的殘渣碎粒,視之為饃花,這是在我小的時候。現在,我已經離開村子十年有餘了,那會兒的老人,都相繼去世,社會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起碼我的村子,聳起了一座一座的樓房,那些裝飾牆壁的五顏六色的瓷磚,在陽光之下熠熠生輝。顯然,糧食是裝滿了板櫃和老甕的,否則,農民不會這樣建造自己的家。然而我不知道今天的老人,是不是還像過去的老人一樣,依然在咀嚼食物的時候,防止殘渣碎粒掉到地上,甚至要將散在地上的饃花撿而咽之。
饃花是多種多樣的,麵粉細白,饃花就白,麵粉粗黑,饃花就黑。烙的燒餅或鍋盔,脆而酥,容易灑落,它們如蕊如沙;蒸的饅頭或包子,柔而軟,其渣其粒,相對要少要小;但玉米發糕是蒸的,它卻灑落得又多又大,那種金黃,很像秋風吹撒的點點菊瓣。
我爺爺在吃饃的時候,常常是雙手將饃掬著,這樣,饃的渣粒便掉進了掌心,最後,他會張開口,將其送入,並要把灑落地麵的饃花,一個一個地撿起,放到嘴裏。我是不能這樣做的,不但不能,而且暗暗譏笑我的爺爺。那時候,我覺得這是毛病,髒,嗇,我想,這樣一些饃花,究竟會有多少作用呢?
父親在工廠上班,他當然不會掬而食之,更不會撿起地麵的饃花,然而在過去,他也有讓我難以理解的行為。這就是,他會把自己剩下的或別人扔掉的饅頭,用手絹包著,拿回家去喂雞,他認為這些饅頭丟了,是一種浪費。我的父親很有口才,而且對人熱情,他由工廠回到農村,家裏總是要來很多的鄉親,他們圍著父親希望從他那兒得到一些關於城市的消息和逸聞,以滿足好奇之心。那熱鬧的場麵,使我激動而自豪,為著我的父親。然而,放在窗台上的一堆饅頭,顯然讓人掃興,我盼望父親以後不要帶著它回來,特別害怕鄉親看見他的做法。我以為,這很丟臉,並要影響他的威信的。
在相當長久的歲月,爺爺和父親的節省之舉,一直為我所不齒。雖然我清楚,家道的敗落,曾經使他們遭受饑饉,不過苦難已經過去,就沒有必要這樣了。我一點都沒有明白,珍惜糧食,或者擴而大之,愛護人類所創造的一切及人類生存環境之中的一切,是一種良好的品格。甚至在我讀大學的時候,竟將完整的饅頭扔進食堂門外的瓷缸,並幾次把饅頭遠遠地甩向樓房的牆壁,看它如何反彈過來。我是在模仿個別紈子弟,以為這很瀟灑,是一種風度。我是在艱苦的農村長大的,然而我顯然忘卻了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情景。
當我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品嚐了生活的真實滋味之後,才體會了爺爺和父親的心情,體會了我小的時候,那些故鄉老人的心情。我已經很自然地不忍將剩飯剩菜倒掉,而且要將偶爾放壞的饃積攢起來,像我父親那樣,帶回老家去喂雞,我的母親仍生活在農村。我這樣做,已經沒有絲毫不好意思的感覺。
right選自1993年8月陝西人民教育出版社《白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