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裕老人沙啞而幹枯的聲音,使大家無言以對,然而,他們並沒有行動。那時候,我盡管憎恨他們,不過也暗暗地希望他們不要做什麼。我想的是,如果他們吊起老牛,那麼肉就沒有了。張裕的斥責一下勾起了老牛的辛酸,它突然沉默下去,不對大家嘶號了。我看見淚水湧滿了老牛的眼眶,它一眨,淚水便滴答而下。大家看見老牛哭了,一瞬之間,那四個知識青年似乎想改變主意,然而終於沒有什麼表示,唯張裕老人走了,他要報告隊長了。我和我的幾個夥伴,嚇得站在遠處,想走開又想留下知道結果。
四個知識青年傳遞了幾下神色,便開始繞著墓穴走動,那個白臉竟偷偷從老牛的背後踢了一腳土塊,它滾下砸了老牛的脊梁。接著,其他三個知識青年也踢著土塊。他們要趁隊長沒有派人之前將老牛致死。我望著他們這樣想的時候,老牛突然揚起脖頸向我打量,並輪流觀察其他人,隨之,使出渾身的力氣長聲痛哭,淚水像河一樣流了下來。但老牛的淚水卻沒有阻止那些要致死它的人,反之他們加緊了行動。老牛徹底沉默了,它的頭低垂下去,隻靜靜地抽噎,任淚水無聲無息流著。淒涼的夕陽覆蓋了田野,它的紅光照在老牛的臉上,那裏有晶瑩的珍珠似的淚水。奇怪的是,張裕沒有讓隊長派人過來,而且他走了之後便消失了,他似乎在有意回避窩在墓穴的老牛。
那個白臉知識青年,顯然很不滿意幾個年輕的農民。他還指揮我和幾個夥伴搬起土塊扔向墓穴,但我們卻溜了,隻剩下他們了,他們互不相視,互不搭理,隻是給墳坑丟著大大小小的土塊。他們的麵孔竟是那麼猙獰和陰暗,這是我以往沒有見過的。老牛依然抽噎,它誰都不看,它按自己掉在墓穴的姿態向著前方。夕陽照耀著高原,無數的村子、樹木和莊稼,通過紅色的高原伸向遠方的山岡。
老牛淒厲的哀鳴驀地撕裂了天地之間的溫情,它這麼急切地叫了三聲,便安靜下去,這是一種死的安靜,我感到非常緊張。隨著隱隱的一陣踢踏之聲,墓穴上空升起一些土壤的粉粒與嫩草的枝末,夕陽將這些浮遊的物質照亮了。死一般的沉寂!我想是老牛死了,不然,那些人怎麼會停止行動呢?
牛是不能打滾的動物,過分的搖撼,會將它的內髒震裂,並迅速致它以死。一頭年邁的牛,沿著墓穴將臀部蹾下而將頭部仰起,這種硬使它直立的動作,隻能犧牲它。
老牛被剝了皮,而且就在墓穴旁邊被剁成一塊一塊的,分給了生產隊的人。那是一個黑暗的夜晚,沒有月光,沒有燈光,大家拿著盆子,悄悄地來悄悄地去,一個人沒有落下的都得到了肉。張裕和隊長是最後分到肉的,我躲在一棵白楊後麵看到了。那個夜晚,村子到處都有肉的芳香,所有的人都感到解饞,覺得幸福。
然而,哭泣的老牛,終於走過我懵懂的少年進入我沉思的青年的夢中,它那嗚咽的淚水漣漣的樣子,讓我感到它的一種對人類的憤怒的指責,深刻的鄙視,強烈的仇恨。我想向老牛道歉嗎?隻是我缺乏道歉的資格,我身上有一個地方長著老牛的肉,在十二歲的時候,我曾經偷偷地吃了它。當然人類的成長便是建立在剝奪和奴役動物之上的,問題是,難道人類因為有智慧就應該這麼做麼?我常常感到鷹捕兔子的凶狠,貓抓老鼠的殘忍,不過比起動物,人類確實是要凶狠和殘忍得多,然而這些往往為人類的聰明所掩蓋了,人類總能為自己的凶殘找到堂皇的理由。當我這樣考慮的時候,我明白了一種長期壓迫我的恐懼,這就是:我呆在家裏,坐在單位,走在街上,總是感到害怕,我缺乏一種安全之感。盡管如此,我仍要真誠地向老牛賠罪,並想請這哭泣的老牛告訴所有的動物,人類的文明是以野蠻為基礎的,這沒有辦法。
right選自1997年3月陝西人民出版社《藥叫黃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