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哭泣的老牛(1 / 2)

一頭老牛的哭泣,從夢中將我驚醒。二十年之前的聲音,尋找二十年之後的我的良知,我能夠感到它的來頭。誰都不能漠視從已經淡出的歲月,突然出現在你麵前的一頭老牛,而且是一頭為人類所活活致死的老牛。它的登門,沒有一點探望的意思,這便是我的靈魂難以安寧的原因。

秋天的陰雨,使田野的一個古墳塌陷成坑,它的周邊有青青的嫩草。老牛在吃這些嫩草的時候掉了下去。六十歲的張裕套著它犁地,這是一頭很好的老牛,跟隨張裕時間很長了。在這秋天的漫長的下午,張裕走在它的背後,揚著皮鞭,不過沒有打它一下。老牛認真地用脖頸拽著繩子,明亮的犁插入它蹄子後麵的土壤之中,土壤便一點一點斷裂,翻卷,破碎。汗水從老牛的脊梁滲流而出,在肋部和臀部渲染,汗水使老牛的黃毛變成黑毛,黑毛浸在汪汪的汗水之中。張裕望著默默無聲的老牛,感覺了它的辛苦和勞累,便長歎一聲,讓它停歇,並卸了籠嘴和繩子,隨它在田野覓食與活動。他遂走出已經翻了過來的大片大片的土壤,到別的一片田野去遊逛。在這剛剛耕過的田野,新鮮的濃烈的地氣彌漫著。歡快的麻雀在那裏啄著蟲子,當它們起飛的時候,夕陽便照紅了麻雀透明的翅膀。然而,秋天空曠的田野,似乎出現了老牛的嘶號。

我提著撿柴的竹籠跑到老牛那裏,發現它的臀部坐在墓穴,頭和犄角沾滿了濕潮的土壤。墓穴是很深的,老牛龐大的身子架在半空,如果它繼續搖晃,那麼它將會繼續下落。老牛用驚恐的眼睛望著我,我便驚恐地轉身而去,把老牛的事情告訴給我的夥伴,並告訴給四個在村子插隊的知識青年,他們立即向正在施肥的幾個年輕的農民呼喊著。

當大家圍攏在老牛身旁的時候,它左看看,右看看,歡快地輕綿地叫著,眼睛充滿了一種(人在江湖飄,哪有不挨刀,此段內容我砍了!),兩個耳朵向後一抽一抽的。我的一個夥伴,攫了一把嫩草給老牛吃,可它卻搖了搖頭,之後向大家望著,期待著。它窩在散出腐朽黴爛氣味的墓穴,熱得汗水淋漓。它忍受著後蹄頂著肚皮的疼痛,前蹄折在墓穴的壁坎。然而,大家都沒有表示將老牛拉上來的願望,隻是在古墳周邊走動和沉思。那時候我已經十二歲,我隱隱猜出了藏在大家心中的一種陰險的思想,這就是希望老牛死了,死了便可以得到肉吃。那是一個饑饉的年代,細糧是不能天天吃的,即使粗糧也難以足夠,僅僅在春節之際可以吃肉。我預感到老牛的下場,我望著神情驚詫的老牛,既興奮又難過,不過我無所作為。一個年輕的農民含糊地提出要用繩子吊起老牛,然而一個白臉知識青年立即便反駁他,認為老牛可能已經殘廢,讓它活著隻是受苦。那個白臉的聲音在夕陽的紅光之中扭曲,它使我朦朧地感覺到世間的殘酷。

沒有人采取實際行動吊起老牛,這使老牛開始焦急起來,它盡力挺直脖頸,向兩邊看著,眼睛流露著深沉的哀求之情。它拉長聲音,一下一下地叫著。老牛的聲音,穿過墓穴周邊的嫩草,消失在遼闊的散發著地氣、雜花和漸漸成熟的玉米與穀子芳香的高原,遺憾沒有人給予反應。實際上大家的心並不是安然的,那幾個年輕的農民,額頭和鼻尖滿是汗水,手裏反複揉搓著自己的指節,而四個知識青年則走來走去。老牛的聲音慢慢弱小下去,這既由於它的失望,又由於它的疲倦,它窩在那裏,實在難受,而且它的一挪一動,顯然都會使它繼續下落。

張裕出現之後,老牛才又嘶號起來,它望著急急火火向大家呐喊的張裕,老牛一聲緊似一聲地叫著。它圓圓的眼睛,一直盯著張裕,仿佛知道張裕會真心而且有能力使它獲救。張裕憤怒地質問大家為什麼不去喊他,為什麼不去尋找吊起老牛的繩子。他剃得發青的光頭,流淌著黃豆與綠豆似的汗水。他終於從大家遲疑和怪誕的神情發現了問題,遂痛心疾首地哭了,並罵了起來,他揚著皮鞭,唾沫四濺地罵著:

“你們是想它的肉啊!這老牛跟我八年了,它沒有吃過好的飼料,它一直吃的是草,生產隊把好的飼料都喂給那些騾馬了。可它拉車,犁地,種麥,播穀,什麼活沒有幹?你們不覺得它可憐啊!老牛呀,你怎麼掉在這裏了?我是看見你太苦太累才放了你的啊!他們盼你死啊!他們盼你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