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在鄉裏,天下雨了,不是戴一頂草帽,就是光一個頭顱,雨裏來,雨裏去,匆匆地跑著,偶爾碰見一個打傘的人,我便站在雨中,呆呆地看著,直到人家的傘蓋和背影在蒙蒙的灰白之中消失,這才出一口氣,慢慢邁動我的腳步。那時候,我是很想得到一把雨傘的。
我到西安去上大學之際,家裏給我買了一把雨傘。雨天,校園來往的同學,幾乎全打著傘,下課以後,大家從一條路上經過,夾在綠樹和鮮花叢中的甬路,就被傘蓋籠嚴了,純色的,帶花的,黑藍黃綠,儼然一條美麗的傘的河流。我走在人流之中,雨落傘響,很有節奏,心裏油然生出一種愉快,一種自豪,不禁感謝我的父母了。
但一種新的渴望和苦惱,卻漸漸向我襲來。在雨夜,我常常看見男女同學走在一把傘下,離得很近,悄聲細語,顯得很親切。我知道他們是在幹什麼,我情不自禁地觀賞這種景象,又覺得遜眼,甚至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可憐和羞愧,於是瞟一眼就回避了。然而,心裏還是想看的。
當時我正在傾慕一位女生,她是新疆的,人很瘦小,不過也很俏皮,戴著一副白色眼鏡。她和我同桌,整天在一起,談得很多,也談得很好,喜歡看我的散文習作。然而如果我把話題引向我的向往,那麼她就垂下睫毛回避了。記得那天她沒有帶傘,頂著書包,在雨中半跑半走的。我趕上前去,心兒慌跳著,叫她鑽到我的傘下,一塊兒回去。從教室到宿舍,將近一公裏路遠,這麼長的時間,我們並肩於一把傘下,在我覺得,那顯然是最美最幸福的事了。但是她卻一笑,一聲謝謝,跑了。我頓時腦子一片空白,好久好久,還能感到自己因為羞愧而兩頰發燒。畢業以後,我從其他同學那裏知道,她當時是明白我的心意的,對我的為人和發奮用功也很佩服,隻是嫌我家在農村,嫌我個子矮小。
從那時候起,我的傘下便沒有來過姑娘,也沒有遇到我可以為之招手的機會,但我卻一直在虔誠而默默地呼喚,我希望能夠淩空飛起一座橋梁,讓我的感情從此岸走到彼岸,我渴望我那清清的愛的河流,能夠找到它滋潤的秧苗。我經常問自己:什麼時候,你的傘下就沒有了孤獨和寂寞呢?
一天晚上,我看望了一位老師,回家等車時候,已經十點多鍾了,因為下雨,車站隻有零星的幾個人,或打雨傘,或穿雨衣,都不言不語地站著。初夏的雨,灑在樹上,沙沙作響,燈光照亮的地方,雨絲竟成了條條閃爍的斜線,路麵忽明忽暗的。
這時候,從身後嚓嚓地過來一個姑娘,縮著脖子,探望站牌,然後就站住了,依然縮著脖子,分明是要坐車的,她隻穿了一件單衫。
看著她站在雨中瑟縮的樣子,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又好像什麼也沒有考慮,很平靜很自然地走近她,把我的傘放在她的頭上。她猛地一驚,詫異地回頭,看著我,似乎很快地思索了一下,便向我微微靠近一些,我們遂並肩站在一把傘下,不即也不離。等車的人,不時地向我們看一眼,看一眼,也許把我們當成相識的,甚至還有當成戀人的吧!不過我心裏明白,我和她實在隻是陌生的路人。我不知道她想著什麼?她肯定是想著什麼的。我的傘下從未來過姑娘,現在跟她站在一起,我忽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很溫暖,很和諧,很完整,就連在雨中洗濯的古城,我也覺得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寧靜,這麼莊嚴和美麗。我們就這樣一直默默地站著,始終沒有說話,直到汽車來了,她微笑著點點頭,走出雨傘上車去了。燈光照亮了她那白淨而紅潤,淳樸而天真的臉龐,照亮了她那窈窕而溫柔的背影。我這才發現她確實是很美的。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走到汽車跟前又沒有上去,也不知道為什麼收攏了雨傘。望著汽車在蒙蒙的夜雨之中遠去而消逝了,我驀然有一種惆悵的感覺。不過它很快便消失了。我步行著回去。夜雨帶著清新的氣息吹到我的臉上,我心裏一片明淨,不由吹出一支愉悅的曲調,在沙沙的雨中悠然走去……
right選自1990年5月陝西旅遊出版社《愛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