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遙遠的鄂爾多斯(1 / 3)

塵埃與寒流襲擊關中的日子,總是在冬季。那時候,突然就有一股強勁的狂風作為先頭,掠過迷蒙的北方天空,在渭河兩岸落腳,接著它便浩浩蕩蕩地衝擊而來,寧靜的關中,一片狼藉。我已經生活於西安的城牆之內了,但城牆卻並不能攔擋洶洶的狂風,從鍾樓走過的市民,誰不是一副愁眉苦臉的神情?除了詛咒之外,你有什麼辦法呢?狂風是從鄂爾多斯過來的,在我的印象之中,那裏是神秘的,恐怖的,不無美麗的。也許就是這朦朧的印象,我對鄂爾多斯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向往,於是在狂風襲擊關中的時候,我就興奮,甚至幸災樂禍地想:多虧地麵聳起了一道秦嶺,如果不是這排山脈作為屏障,鄂爾多斯的狂風一定會飛越長江,在整個大陸流竄。

這是怎樣一種情緒,我不清楚,何以有了這樣的情緒,我也不清楚,然而有一點我明白,我喜歡廣袤的草原,在想像之中,那裏有豪邁,剛烈,氣魄,那裏有人的原始的激情和衝動,那是一個因爭鬥而產生英雄的地方。敕勒人在那裏留下了多麼深情的歌,這是一個從貝加爾湖遷徙而來的民族,凡是有文化的中國人,誰都知道他們的歌:

敕勒川,

陰山下,

天似穹廬,

籠罩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遙遠的鄂爾多斯處在這樣的位置,它的西麵是賀蘭之峰,東麵為呂梁之巔,背依陰山,麵向長城,是如此封閉而如此重要。它恰恰屬於遊牧生活與農耕生活的過渡階段。在古代,這裏無疑是兵家必爭之地,匈奴人和蒙古人就曾經騎著他們的駿馬,到中原給漢人換血,向漢人革命。

要到達鄂爾多斯去,隻能沿著匈奴人和蒙古人南下的路線北上。北上,它使人產生多麼豐富的感覺!四月的牡丹染紅了西安,不過在關中之外的黃土高原,才有縷縷綠意,生長在山間的楊樹,也剛剛冒芽,楊樹的枝幹呈作黑色,堅硬而粗糙,然而終於在它們的末梢開始躍動鮮嫩的神經了。北上,北上,夜以繼日地北上,耐心地數著從西安到長城之間的二十個縣城和市府。貧瘠與破爛的黃土高原,單調得使人困盹,乏味,昏昏沉沉,不管是迷人的形而上問題還是撩人的形而下問題,都難以引起興趣,興趣已經不知不覺地消失了,我們隻有在緘默之中,任憑汽車載著運行,仿佛鄂爾多斯之旅都沒有了。我是怎麼想起打開窗子的,現在忘了,總之,我打開了汽車的窗子。我驀地看見天空是那麼高遠,純淨,黃昏柔和的陽光正均勻地彌漫於宇宙之間,幾乎是沒有雲的,雲融化在無窮無盡的天空了。小小的汽車,穿過倒臥在沙漠之中的疲倦的長城,便是鄂爾多斯了。我振作起來,我發現,四野到處都是奇異的風光。

我所感受的鄂爾多斯的夜是寧靜的,暮春與初夏之交的風,悠悠地在大地遊行,它根本沒有我想像之中的放肆和粗暴,隻是風中的氣味缺少芳香。這是當然的,鄂爾多斯的草木很是稀少,曾經森林繁茂的植被,在千秋萬代之前就藏埋於地下了,難怪它的風中含有灰燼的氣味,在鄂爾多斯的土層之下,遠古的植被已經演化為豐厚的煤炭了。無邊無際的荒野,犬吠也沒有,鳥啼也沒有,唯星辰在閃爍,可星辰之光卻微弱得氣息奄奄。在神木和府穀,開采煤炭的工程正在進行,這個舉動改變了當地居民的生活,其證明是,在縣城,出現了一茬嶄新的車子,年輕的小夥和姑娘騎著它穿來穿去。但夜卻仍然是安謐的,即使府穀縣城舞會的音樂飄蕩於華燈熠熠的街巷,它也缺少一種現代都市的熱鬧,舞會之外的深沉的荒野天然地抑製了人的聲音。不過,我與朋友在這裏遇到的一頭豬,它竟雍容得像現代都市的官僚。我與朋友是踏著月輝在神木縣城散步之際遇到這豬的。大家欣賞著道路兩邊的民房,這些民房都有色調古樸的花磚花瓦,極富藝術地錯落著建築而起,鋪滿青石的街巷靜靜的沒有什麼人,大家的讚歎是輕輕的。忽然有了一種皮鞋的聲音,它由遠而近,頗有節奏,然而那是誰的皮鞋踏著這堅硬的青石呢?莊嚴地仰望著前方,民房之間是渺茫的月華,並沒有人出現,出現的,隻是一頭豬。它走在街巷中間,輕輕擺動著自己巨大的架子,不慌不忙,儼然思考著某個諂媚之徒的晉升問題。我和朋友不由自主地退到兩邊,讓這官僚似的豬過去,不然便覺得失禮。大家愕然站在那裏,目送著那豬款款而去,忽然忍俊不禁,一下齊聲笑了。在鄂爾多斯岑寂的夜,白浪似的笑簡直荒誕,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