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有一嶺,南有一坡,中間的低窪地帶,集中了少陵原這地方所有的優點。夏天濕潤而陰涼,冬季聚氣而避風,特別是取水的便利:在地上隨便畫一個圓圈,用頭挖下去,挖下去,挖個一丈兩丈,黑暗的井底便驀地閃現光亮,鏡子似的可以照人。這是地下的水出來了,湧動而清冽,並且源源不斷!
也許正是覺察了它的優點,聰明的祖先才把家安居在這裏。猜一猜那遙遠的年代,可以想見,起初男耕女織的人們是怎樣的孤單而淒苦!看一看炊煙繚繞的村子,也可以想見,形成現在這麼一個五百戶之多的古老世界,要經過多少歲月和多少磨難!
墓地在村南的坡上,整整一個斜麵,排列的全是墳塋。那些隱現於鬆柏之間的碑碣,儼然聳立的門樓,以至來到村子的客人常常發生錯覺,以為它也是一個村子。當然啦,自古至今,凡是村子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逝世以後都葬埋在村南的坡上,從而使它漸漸有了家居的陣勢和景象。
本是死者安息的地方,可迷信與愚昧卻使之變成了生者恐怖的所在。孩子時候,我對墓地是非常懼怕的,平時根本不到村南玩耍,即使經過墓地,也對它視而不見地回避。長大了也心有餘悸,仍然覺得那裏陰森而可畏。
它也確實駭人呢!漆黑的夜晚,那裏往往奇異地閃出一片火星,像撒落的煙灰一樣,惹得村子的狗長久地號叫。這個時候,坐在炕上的母親,總是本能地抱緊了孩子,屋裏的其他人也都忽然中止了談話,作著短暫的沉默。下雨了,田野飄起嫋嫋的霧氣,那坡上的墳塋在迷漫之中怎麼都像是披著蓑衣而跪地的人,以我的印象,古代的囚徒臨死以前,都是那樣跪著的。清明時節,每家每戶都要祭奠自己的祖先,在淒涼而斷魂的日子,人們都不說話,相互見了,隻是以點頭作禮,這無聲的問候,把肅穆的氣氛釀到了神秘的境界,確實到處都是寂靜的,到處都飛飄著灰燼。武鬥那年,也不知道誰將一個人打死扔在了墓地,成群的狗又撕扯了他,甚至一條狗將他的半個手掌噙到村子,正是這殘破的紫紅的手掌引起人們的注意,人們猛然發現最近狗都匆匆地往來於村子與墓地之間,於是一夥青年壯年就在一個老頭的帶領之下,一齊到墓地去察看,那時候,屍體已經不可目睹。從此,這墓地越發增加了人的恐怖。
不過恐怖也是有用的,它可以嚇唬孩子。呂家一個人,對其子打架鬥毆簡直沒有辦法,隻好把兒子送往墓地,企圖以此使其害怕而勒馬。當是之際,田野的莊稼在燦爛的陽光之下靜默著,沉寂的路上隻走著他們父子,兒子在前,父親在後,父親以為兒子會由於懼怕而求饒,可兒子卻覺得父親跟著並不膽怯,倒是快到墓地的時候,父親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