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九九五形成的理想(1 / 2)

中國人以官為本位,其意識在文化之中古老而牢固,然而,那時候我對此並不知道。從校園到社會,我是一步完成的,速度這麼快,我的學生之毛當然沒有脫盡。在單位,我把誰都呼為老師,而且積極工作,談吐也注意,做派也注意,狀態一本正經,這便使鄰人產生錯覺,他背後議論我小小年紀,竟在謀官。於是我就有了一段惹火燒身的經曆,接著是落井下石的鍛煉。進入二十世紀最後一個十年,市場經濟出現,鄰人能以財富顯示其價值,我才釘子似的從他和別的幾雙眼睛裏拔掉。實際上那時候是我的鄰人在苦苦謀官,可惜機關太多,屢屢失敗。他以自己之心度我,誤認為我是一個潛在的對手。樹枯了幾次,雪化了幾次,我的感受是,處在世間,放浪形骸安全,修養性情危險,濁水常常是要汙染清流的。至於謀官,我確實沒有,我甚至不懂官是可以謀的。

我是百姓之中的成員,官的概念,我一向都很朦朧。以我的觀察,官似乎是這麼一種樣子:對一部分人,它得摧眉折腰,對別的一部分人,它能指手畫腳。官有官場,那場,明裏是拍肩摟背,暗中是勾心鬥角。我以為官是艱難的,勞其肉體,偽其靈魂,我難以承受這種艱難。官要凜然也可以,隻是不能持久,持久而凜然的官,似乎極罕。杜甫其人的詩很有藝術,但他為了謀官,卻朝叩富兒之門,暮隨肥馬之塵,這就損害自己而可憐了。遺憾杜甫沒有隱居。世間混濁而隱居,從來都是中國賢者的智慧之舉。

然而官是意味著權力的,有了權力,便可以做很多事情,這對我並非沒有誘惑。有的時候,我便想當西安的市長。當了市長,我隻做一件事情,就是植樹。我的設想,從鍾樓開始,向四麵輻射著植樹,不能虛空任何一塊地方。不但要在市區植樹,而且要在郊外植樹。我的目的是要讓綠色覆蓋這個古都和它遼闊的周邊,最好是,南,綠到秦嶺;北,綠到渭水。這樣,我的孫子將來穿著皮鞋在西安行走,便不會遭遇塵土了。西安的塵土太凶,太猛,凶猛如虎,在這裏生活非常難受。我當市長在西安植樹,不要楊樹,楊樹質地拙劣。我要的是梧桐、核桃和銀杏,當然也要槐樹、杉樹和鬆樹。在樹和樹之間,種以花和草是肯定的,這些我已經考慮了。有的時候,我竟想當中國的總理。當了總理,我隻做一件事情,就是實行計劃生育。我的計劃生育政策是,智商高者多生,智商低者少生。我要求詳細地建立生育檔案,並追蹤嬰兒,給智商高者多生的和智商低者少生的,統統獎勵。我反對以罰款的方式懲處違背政策的人,政策必須合情合理。我的這種計劃生育政策,目的在於提高人的素質。人的素質提高了,經濟便能長足發展,民主和科學就有了推行的條件。我的計劃生育政策,還包括鼓勵中國的南方與北方通婚,沿海和內陸通婚,甚至通過交涉,讓日本女子、法蘭西女子、德意誌女子、意大利女子、俄國女子,嫁給中國男子,這當然比較麻煩。然而,中國人是經過幾次民族融合而形成的,經驗證明,民族的融合,使中國人增加了活力。過去的民族融合,是自發進行的,它的背景是戰爭和民族之間的征服。我的民族融合,當然要自覺進行,它以優選的法則為前提。我將限製中國女子嫁給美國男子,美國有錢,這些年,美國男子以錢誘惑了很多中國女子。

不過,我決不因為想當市長或想當總理就乞求誰。杜甫謀官,我斷定他的願望是美好的,隻是他孜孜以求,弄得自己很悲慘。我不會像杜甫那樣,那樣謀官會使自己泄氣,泄氣脊梁就要彎曲。如果以我的價值作標準,那麼我非常厭惡武訓,盡管武訓是為了辦學,播種知識,然而,他的方法使我作嘔。

中學時候,我便知道世間有一類人是作家,他們不靠別的,他們以才華立身,令人羨慕。少年的念頭竟然萌芽,它頂風冒雨,艱難地生長著。為了讓那念頭成為蓊鬱之樹,我凝視善惡,眼角開了皺紋之花,感受炎涼,心上結了繭子之果。有的時候,我聽到了呼我作家的聲音。寫作是愉快的,它尤其愉快在使我擴大了靈魂的空間,既可以仰望上帝之大,又可以俯瞰螞蟻之小,當然能夠傾聽人類仁智的教導。然而,總是呆在房子,褲子磨爛得很多,陽光享受得極少,而且以三尺桌案為場,偶爾便覺得人生的遺憾,因為世間的浩瀚和豐富在遠方向我招手。

我的理想,隱藏在骨子之中。在世間走了三十五年,我才發現我渴望做一個自主的放逐者,悠閑的流浪漢。旅行者是好的,然而,我覺得旅行者似乎有功利心和計劃性,有一種到了哪裏便滿足從而釋然的味道,有一種到了一個地方就擊斃了一個目標的感覺。我的放逐和流浪,完全是隨心所欲,當然,它不表示沒有去的地方都一定要去。我的方向主要由興趣決定。美國我就不想去,盡管那裏的大便都閃著金光,但我卻對那裏有一點反感。我印象之中的美國人是開朗的,隻是這開朗常常局限在美國人的圈子,它對圈子之外彌漫著一種霸氣。中國人呆在那裏,總是處在美國人圈子的邊緣,可處在邊緣的一些中國人卻轉身向中國人作洋狀作富狀,我實際上是反感這種中國人。這些年,這種中國人在美國日益增加。我想去的是慕尼黑,那裏有音樂,有軍火,這個世紀的兩次大戰都在它附近引爆,我想去看看那裏。我當然也想去巴黎,地球上最浪漫最華貴的女人產生在那裏,見識見識,是我所盼望的。不過,我尤其想看看巴黎的聖賢祠,那裏安息著偉人的靈魂,不知道他們能不能給我以啟示,不知道我會不會給他們以打擾。巴黎有聖母院,有凱旋門,有羅浮宮,這些都是我所向往的。還有維也納,這是一個峰巒與森林環繞的城市,莫紮特和貝多芬曾經在此演奏。我想站在某個漂亮閣樓的窗口,看看那裏的天空,一些優美的旋律一定飛出維也納歌劇院,並在白雲之中蕩漾吧。還有羅馬,地中海之濱的古都,台伯河西岸的城市,這裏有巨大的鬥獸場和雜技場,有神廟和浴室。我想從這些建築的裂縫,尋找昔日貴族的風度和奴隸的怨憤。曆史走過了羅馬,不過人類依然能從這些建築得到警策,這就是,如果貴族和奴隸製度都會改變,那麼什麼製度不會改變呢?羅馬陽光的燦爛是著名的,達·芬奇就曾經描繪了它的溫度和亮度,我將在羅馬觀察它的陽光有多麼重,多麼硬,有什麼聲音,什麼形狀。莫斯科,這當然是偉大的城市,盡管那裏的酒徒在街上東倒西歪,然而他們不會影響克裏姆林宮的氣象。竊以為,二十世紀改變世界的一些思想是從這裏產生的,而且街上有普希金的雕像,托爾斯泰的雕像,柴可夫斯基的雕像。耶路撒冷!我一直感覺耶路撒冷是一個神秘的城市,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都視這裏為聖地。我猜測這個處於沙漠之中的古都有非常的由來。我到耶路撒冷去,將決不喧嘩,決不輕狂,我將輕輕地邁著腳步在這裏徜徉。這裏可能是我駐留時間最長的地方,當然,它也完全可能是我流浪和放逐的最後一個地方。從耶路撒冷回來之後,我的靈魂將有一種爐火純青的平靜感覺,我將感覺滿足和幸福。我相信耶路撒冷對任何一個做精神追求的人都有作用,那是離天堂最近的地方,也是離地獄最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