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有晚睡而貪床的習慣,改正極難。不過這天,我必須早起。三妹在城南一家精神病醫院住院,幾天之前,我就應該為她辦理出院手續,隻由於我參與組織一位作家的文集的新聞發布會,難以分身而失約。事情之後,我感到很疲倦,我唯一的願望是,關門酣眠。然而,想到三妹呆在那個結構怪誕的房子,想到她等著我,想到她的猜疑與焦躁,我仍拖著沉重的腿,專程跑了一趟向她解釋。別時,三妹叮嚀我:那天你來早一點,來早一點。我告訴她:放心吧,臘月二十八日上午,一定的。如果不是突然插進別的一件事情,那麼整整一個上午辦理一個出院手續,我將是悠然的,然而為了那件突然而來的事情,我必須在十二點之前趕回西安,這就緊張了。
我擋了一輛出租車,並以我從來沒有的方式向司機交涉:往返一趟給他五十元。我知道這是虧司機的,不過他同意了,原因是,他在城裏跑麻煩而到城外跑灑脫。這樣一趟,我大約能少付三十元。然而計價器的閃爍讓我不安,非常明顯,它顯示的數目,將使司機產生受騙之感,倘若為此他與我爭執起來,那麼無聊之極,於是我就建議他關掉計價器。然而他不能,關掉計價器,警察就會教訓他,而且罰款。也許覺察到我給的錢是不夠的,他便以委婉的口氣提出,在城南耽誤半小時以上,能否增加十元。我立即答應了,因為即使增加,我給他的錢依然低於計價器所顯示的數目。不過這樣,我心理平衡了一點。我的秉性是:人宰我和我宰人,我都抗拒。現在好了,我有了一種磋商之後的和諧之感。
出租車的奔馳,把行人隔離在它的軌道之外,呈現一種穿梭的狀態。時近春節,所有行人都步履匆匆。春節已經成為行人自己給自己劃定的一個界限,是一個時間的界限,也是一個心理的界限。誰都有這樣的打算,有的事情是不能拖到春節之後的,它的深層意義是,幻想破滅就破滅吧,春節之後將有新的打算。行人往往是這樣鼓勵自己的,祖先如此,其子孫如此,而且年年如此。這是一個得以讓行人生存而發展的思維,它多少有自我安慰的成分。然而在世間,人不自我安慰可以麼?
司機是一個好人,是那種既可意會又可言傳的好人。我能看見他的後背和側麵,我估計他與我的年齡相差無幾,都不大不小了。他的頭發柔和而微微鬈曲,他有內斂而稍稍沙啞的聲音,這種聲音的語感,準確地傳達了他心靈的善良和睿智。
“你開出租車多久了?”
“半年。”
“這行業還可以吧?”
“還可以。”
“過去幹什麼?”
“過去是工程師,隻是在我那個單位,心情不愉快。領導根本沒有要把單位搞好的想法。領導隻是趁體製轉換之機,給自己圖謀,這使單位虧損很嚴重,工資時斷時續的。我看不見單位有什麼前途,就湊錢買了一輛出租車。這是下策,然而心情愉快。我也不想發大財,也不想當大款,隻願靠自己的勞動,生活得舒服一點。”
“我欣賞你的勇氣!你終於從那樣的單位撤退了,你多半是對的。我的單位麼,工資沒有問題,而且能保證獎金,這已經很幸運。至於心情,那就需要自己調節了。總之湊合吧!”
“是的是的,大家都是湊合著。”
這種交談,消化了我與司機的隔膜,而且從都市到鄉下的路程,仿佛在輪子下麵減縮似的,我感到很快就到了城南。我讓司機把出租車停在精神病醫院的附近,此時此刻,我才告訴他,到這裏來,我是給三妹辦理出院手續的。這不是什麼羞恥的事情,可它卻是讓人痛苦的事情。一個人不願意隨便把自己認為痛苦的事情告訴別的一個人,是應該理解的。司機看看冷寂的精神病醫院的黑門,眼睛閃出憐憫的目光,那憐憫,一下從眼睛傳遍了全身,之後,他的一點頭一舉手,甚至他的坐勢,都帶著憐憫。司機沒有說話,不過我想,如果他說話,那麼他的聲音將一定滲透著一種憐憫的情緒。我在默默的感謝之中下了出租車,寒風和濕霧一下包圍了我。我看到從渭河到秦嶺之間的浩瀚的陰雲垂落而下,米粒似的白雪先它直達,用其堅硬的斑點敲打這汙黑的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