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到鹹陽去，鹹陽的好處是，現代都市所應具的色彩與情調它全有，所缺的典雅的韻味它也有，從它的梨樹、匾牌、三輪車和舊書攤，我都能感到這種韻味。它尤其避免了喧鬧和擁擠。它疏朗的街上流動著習習的秋風，我走到哪裏，秋風就跟到哪裏，這使夏天滲在我身上的油汗真的一幹二淨，我很是清爽，很是舒服。
不過我有一點口渴了。我從提包裏取出杯子，想要一杯開水。我不喜歡飲料。出門在外，我總是帶著杯子，即使做客，我仍使用自己的杯子。習慣成了自然，便不感覺什麼麻煩。我便走進了一家餐館，我想，開水肯定是有的，如果需要付費，那麼我將樂意付費，而且付費是公平的。看見我，餐館的幾個小姐都站了起來，一個苗條的小姐微笑著引導我。然而，知道我是要開水的，她的微笑立即凋謝，仿佛一朵花突然遭遇了狂風和寒潮似的，而且她迎接我的手迅速放下。她和其他小姐都告訴我，這裏沒有開水，語氣果斷，場麵冷靜，不給我任何付費的機會。我當然尷尬，而且，倘若繼續申請，那麼將增加我的尷尬，於是，我就道歉著退出餐館。我不相信沒有人給我開水，不相信。我隨之走進對麵一家餐館，我希望從這裏端著開水愉快地走出，而且最好能讓拒絕我的小姐看見。透過明淨的玻璃，她們是完全可以看見我的，看見我端著開水，她們將感到自責。我追求這樣一個結果，斯乃我之秉性。這家餐館的小姐，仍是一副迎接我的樣子，然而聽到我僅僅是要一杯開水或者是買一杯開水的，她們都沉默了，唯一個四十左右的男人，坐在椅子上，頭也不抬，眼也不睜，隻輕輕告訴我，開水在裏麵。那神情讓我冰涼。這家餐館生意不好，沒有吃飯的人，我需要穿過幾排桌椅，走到角落的鍋爐跟前。倒了開水，我向那男人及小姐致謝。倘若他們接受了，那麼我將感到心理平衡，然而，他們顯然不屑於我的感謝，我致謝的聲音，簡直是落在了廢墟之上，沒有一點反應。他們不接受我的感謝，實際上就是不願意給我開水，至多是勉強給了我開水。非常明顯，這一杯開水使我滑到了搶和討的邊沿，我有一點難受。我仿佛是踩著鐵釘和炭火，匆匆離開了餐館，失敗的感覺鑽滿了我的細胞，我害怕剛才拒絕我的那些小姐隔著透明的玻璃譏笑我，我走出餐館，便轉身到一邊去了。我得躲開她們的目光，因為我的窘迫，將鼓舞她們繼續拒絕其他人。
八月的一天下午，我在鹹陽的街上，慢慢咽下了這一杯開水。幾天之後，我把自己的遭遇向爺爺傾訴，爺爺屬於古人，已經老得沒有一顆牙齒了。他聽了我的故事，使勁搖頭，反複搖頭，他脖子的骨骼像牛車的木軸一樣裂響著。
right選自1998年1月太白文藝出版社《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