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走遍關中(1 / 3)

這一年,關中非常寧靜,沒有兵亂,也沒有地震和天旱。渭水依然穿過平原,它的泥沙有的沉澱,有的流逝,流逝的便進入黃河了。農民在渭水兩岸耕作著,種麥的時候,他們種麥,收穀的時候,他們收穀,沉默的男人身後尾隨著溫順的妻子和兒女。驪山依然秀麗,四麵八方的人,從潼關過來的,從散關過來的,從武關過來的,從蕭關過來的,多半攀登了驪山,洗浴了溫泉。驪山並不雄奇,但它的華清池卻舒服,唐玄宗和楊貴妃曾經在這裏共度春宵,水泡著楊貴妃的凝脂,泡得她嬌軟無力。華清池的水仍是滑的,四麵八方的人多半要洗浴一下,女士們和先生們成群結隊地走出華清池,臉腮又紅又潤,纖手悠悠地挑著頭發,陽光之下,那些頭發作誘惑的閃爍。1992年,關中平平常常,沒有什麼大的事情。

這一年,我走遍了關中,從桃花開的時候,到雪花飄的時候,我一直在十三個王朝留下的帝陵之間穿行。那累累墳塚,散布在渭河兩岸的土地。我不是流放似的走遍關中的,我像蜜蜂一樣,飛出蜂房,在野外采花,然後飛回蜂房。我的蜂房在西安,我從這裏出發,步入唐朝,步入漢朝,步入秦朝,步入周朝。我當然看了半坡人和藍田人,他們是關中的先民。在故國徘徊,讓思想投到逝去的歲月,可以開闊胸懷,消除個人的憤怒和憂愁。1992年,我走遍了關中。

在西安某個房屋的窗口眺望關中,我感覺不到多少時代的潮流,孩子是在院子嬉鬧,老人是在門口聊天,汽車圍著鍾樓旋轉和擁擠,偶爾,田野有一聲兩聲秦腔,聲音吼得撕裂了空氣,其中彌漫著壓抑而獲得發泄的快感,然而缺乏生氣。如果這裏濺起了一朵浪花,那麼實際上它也是遠方的潮流的折射。潮流在遠方,潮流在北京,或者在上海和廣州,潮流在華盛頓,或者在巴黎和柏林。西安隻是一個古都,它的周圍堆滿了曆史的瓦礫。從安全考慮,西安充當了中國一個戰略重鎮的角色,它可以控製其他遼闊的疆土。這個重鎮的天空是灰色的,天空下麵的土地是黃色的,它已經沒有領先的那種風度了。曾經將關中映照得輝煌燦爛的是唐朝,它的國都長安城就建在這裏。唐朝終於衰敗了,那是由人民的反抗引起的,人民的生活過於貧窮,遂要起義。一個起義的首領朱溫,是非常驍勇的,然而投降了唐政府,這當然出於其野心。他挾持唐昭宗離開了長安城,以準備營建洛陽。起義的人往往有巨大的破壞欲望,朱溫就藐視長安城的重要,他強迫拆除這裏的建築,把木頭扔進渭水,通過黃河浮運而去,他隨之遷徙了這裏的居民,長安城便變成一片廢墟。公元907年,他的野心從胸膛跳出,自己稱王,宣告了唐朝的結束。長安城在關中的消失,使這裏一片黯然,嚴重的是,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重心由斯離關中而去,時代的潮流遂不在這裏湧動了。一旦丟掉了國都的地位,關中便顯出一種蒼涼,而且這種地位的丟掉,似乎是注定的和永遠的。1992年,我在西安某個房屋的窗口為它惋惜,不過,我知道那是無可奈何的。

唐朝依賴關中,曾經創造了中國曆史的鼎盛時代,中國人,誰不景仰唐朝!那時候,長安城居住的人口超過百萬,它的城區可以將千年之後的西安包容其中。唐朝的科學技術,似乎沒有多少成就。在天文方麵,出了一個和尚一行,他製造的儀器,能夠測量日影的長度和北極的高度。在醫學方麵,孫思邈的貢獻在於他收集了眾多的藥方。唐朝的偉大,表現在它的開放和寬容。我總是感覺,唐朝人生活得自由自在,輕鬆活潑。唐朝製定了刑法,不過似乎沒有驚心動魄的嚴刑峻法,對於犯罪而處死的人非常少,在某年,全國竟不足三十名。婦女是解放的,她們的衣服,上身穿衫,下身穿裙,為了便於活動,裙子都很寬大。她們可以參加擊球運動,可以騎馬和下棋。社會對婦女推崇的美是豐滿,婦女便將領口壓了下來,露出自己明亮的肌膚。我想,唐朝的婦女一定是快樂的,在唐朝,沒有什麼束縛婦女的戒律。文人紛紛擁入長安城,他們希望通過考試成為進士,並做官效力國家。考試錄取人才,是高明於以關係的親疏進行所謂的人才選拔的。以自己之見,以集團之見,將英雄排斥於用武之地,是對民族的犯罪,這種雞腸狗肚的做法,天地難容。唐太宗、武則天和唐玄宗,都是重視人才的,尤其是唐太宗,他要尚書封德彝推薦人才,封德彝報告沒有,唐太宗竟勃然作色,怒斥這是對時代的誣蔑。文人拿著自己的詩歌在長安城朗誦,除了唐朝,中國沒有一個時代出現了群星似的詩人和作家。王勃、楊炯、盧照鄰和駱賓王最先登場,之後是陳子昂,接著是孟浩然、王維、李白和杜甫,接著是白居易、杜牧和李商隱。在散文方麵,韓愈和柳宗元提倡清新質樸的風格,這種提倡,隨之竟形成了一種運動。文人與文人之間的敬重是感動人的,他們的友誼,讓我常常向往。賀知章將李白推薦給唐玄宗,李白與杜甫,相會而傾心,相隔而懷念。文人的心靈相當自由,喜怒哀樂,縱情揮灑。白居易以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故事為題材做詩發表,竟沒有人檢查和幹涉,我如何不驚歎,如何不羨慕!在唐朝,佛教完成了對中國文化的融化,它已經不是生硬的印度佛教了。當然,唐政府對佛教的態度不是統一的,唐政府打擊過佛教勢力,甚至拆除過佛教寺院,然而,佛教與道教終於能夠平起平坐,齊頭並進。如果執意要鏟除佛教,那麼它是容易的,統治階級對這種事情,完全可以以自己的意圖處理。佛教得以盛行,自然是一種吸收,缺少恢弘的氣魄,是不能接納它的。玄奘從印度回到中國的時候,長安城一片歡騰,而且唐太宗召見了他。武則天登基,是以佛教之光炫目的,是僧人給她製造輿論,所以她極力倡導並抬高佛教。儒術認為天命不可違抗,但佛教卻斷言人有因果報應,這就擴展了人的精神,為各界所歡迎。佛教使中國的建築和雕刻得以發展,西安大雁塔,敦煌莫高窟,都是這個時代的產物。唐玄宗反對佛教,但他卻喜歡胡樂胡舞,他並沒有對其他地域的文化作一概排斥。唐朝的舞有健舞,有軟舞,健舞快速,軟舞柔曼,這都讓我想入非非。書法藝術在唐朝掀起了高峰,歐陽詢和顏真卿,懷素和柳公權,是當之無愧的大師。普通人的生活怎樣呢?貧富對立,似乎任何時候與任何地域都會發生。酒肉發臭,路有死骨,是安史之亂的結果。安史之亂,宏觀考慮,是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的必然,微觀考慮,是權力階層腐敗和鬥爭的下場。所有的權力階層,都有腐敗和鬥爭,如果沒有,那麼便是共產主義了,然而,共產主義隻是馬克思和恩格斯的一種設計。唐玄宗擁有的是泱泱大國,他陶醉於江山的鞏固,沉溺於美人的溫柔,然而他沒有洞察安祿山竟是存野心的,這顯然是他的粗疏。不過,唐玄宗擁有的確實是泱泱大國,在長安城,文人隨便進酒肆豪飲,一般百姓可以鬥雞、賽馬和養鳥。1992年,我走在關中的一些小路,我周圍的田野已經收割了麥子,陽光照著稀落的楊樹,風吹著夏天的雲。我走在關中的一些小路思索,我詢問自己是不是在誇張長安城的生活,是不是美化了一個封建帝國。我感覺那個帝國確實有一種開放和寬容的精神,它基本沒有剿殺文化。在中國,隨之出現的其他封建帝國宋朝、元朝、明朝和清朝,對人的思想都進行著防範,文字獄,言論罪,比比皆是,在它們文化的廣場,閃爍著猙獰和陰暗的目光。這些封建帝國的君主,缺乏一種自信和襟懷,在他們的時代,當然就創造不了一種輝煌和燦爛。是否可以這樣認為,一個政府的態度,是一個民族文化繁榮與萎靡的重要條件。

唐朝的鼎盛,招引了日本的使者,他們紛紛到長安城學習,著名的有阿倍仲麻呂。唐朝與朝鮮的交往是友好的,商人交換著各自的特產。波斯人頻頻在中國經營,他們帶走中國的瓷器和絲綢,送來波斯的寶石和香料,阿拉伯人與唐朝在衝突過程俘獲了唐朝的士兵,他們從這些士兵那裏得到了造紙術,隨之傳到了歐洲國家。阿拉伯人的統一,歸於伊斯蘭教,它的先知為穆罕默德,誕生於麥加。穆罕默德的傳教是艱苦的,他出走麥加又回到麥加,才確立了伊斯蘭教,這一年是公元630年。這一年,唐太宗正致力於他的貞觀之治。關於歐洲,它仍處於僧侶的統治之下,理智停滯,迷信盛行,歐洲人過著病態的禁欲生活,並日夜向上帝祈禱,以逃避地獄的折磨。直到唐憲宗即位之時,那個赫赫有名的查理,才跪在教堂接受教皇的加冕,成為法蘭克國王,並開始獎勵文化,使這裏有了微弱的文明之光,它仿佛是給一個黑屋打開了透亮的洞口,可惜它不久就關閉了。

唐朝的統一,建立在隋朝的基礎之上。隋朝是短命的,然而,它結束了長達四個世紀的分裂和混亂,對於中華民族,它的作用是為一個飽滿生命的孵化提供了窩巢。1992年,我從秦嶺走到鄂爾多斯台地,從西府走到韓城,我想憑感覺,從關中人的相貌發現民族雜交的痕跡。在漫長的歲月,中國處於南北對峙的狀態,在北方,匈奴人、鮮卑人、羯人和氐人已經入主關中,而眾多的漢人,則從關中和廣闊的中原逃到長江之南。少數民族多半自蕭關而來,漢人常常經過武關,到關中來討伐他們。公元354年,桓溫便率軍進攻在關中為主的氐人,然而他們堅壁清野,桓溫被迫退出。居於關中的王猛,為桓溫分析了一次形勢,他一邊口出良言,一邊手摸虱子,桓溫以為奇,以後王猛便做了氐人的宰相,幫助氐人治理長安城。民族之間的壓迫和戰爭,使這片土地血腥彌漫,怨恨洶湧。在一段時間,長安城的居民不足百戶,死骨縱橫,雜草叢生,猛禽飛於天空,野獸遊於地麵,一種原始和野蠻的生活仿佛要返歸關中。公元416年,將軍劉裕從氐人手裏收複長安城,要回南方謀事,關中漢人恐怕氐人卷土重來,竟哭著挽留劉裕。但民族之間的融合卻艱難地發展,一些少數民族的首領,羨慕儒術,重要的是,通婚在悄悄進行,其結果必然培育新的生命。今天關中人當然屬於北方人,然而,他們的身材不是高大而是適中,動作不是靈活而是強硬,他們的臉盤是扁圓的,胡須是豐茂的,眼睛是細長的,他們拙於辭令,易於發怒,他們帶著匈奴人和鮮卑人的影子,這些匈奴人、鮮卑人,或者羯人和氐人,都化在漢人的肉體和靈魂之中了。在扶風縣、隴縣,在旬邑縣、彬縣,在蒲城縣、華縣,在這些地方的鄉下,我看到的農民總是無聲無息地幹活,婦女的腮是紅的,腰是粗的。在一個夏天的夜晚,我躺在岐山的一家旅社,風挾著秦腔穿窗而入,我難以安眠,默默地想,關中人的保守和忠厚是源遠流長的,它發生於他們的血液之中。為逃避兵禍,遷徙於長江之南的漢人,以上層社會為主,他們帶去了北方先進的技術,文明的習慣,從而使那裏得以開發,但自己卻沉溺在鋪張和聲色之中。隋文帝的士兵,就是在一口枯井抓著陳後主的,陪他左右的竟是兩個多情的女子。盡管社會動蕩,然而畢竟華佗在行醫,曹操在吟詩,王羲之揮毫作書,祖衝之演算數學,而阮籍和嵇康則在清談。在北方,情歌和牧歌,會飄蕩於某個少數民族的帳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