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海珍、劉東升、薑敏、周解洵、時秦生、王武臣、白瑞林、陳海雲、李建國、呂品香、李勇昕、洪金花、時永紅、衛捷、王珂華、高燕、王亞嬪、張兆思、範玉萍、付翠蘭、趙勁、穆愛蘭、秦小亞、王樹軍、武永保、王宏東、郭振東、曲衛、徐小麗、李琳、王長山、尉耿、姚永利、朱華根、肖鴻軍、侯曦、王春花、張新民、侯全義、寧書同、胡來柱、李偉、史金平、郭長江、趙長森、周永新、胡矛。
我是在調查過程逐步認識三線的。我以為三線是冷戰的產物,是一個軍事地理概念,它出於毛澤東及其同誌對二十世紀中葉的國際局勢的分析,並做的一種備戰部署。毛澤東認為,打仗是很可能的,而且敵方將首先進攻我方,以此,他把沿海和大型城市列為一線,中原列為二線,而三線則是中國內陸的西南西北地區,這是毛澤東設想的一個戰略後方。然而,這個將作中國戰略後方的地區是荒蕪的,所以需要建設,而且必須快!國家把很多工業都遷到了山溝,人民為此所付出的犧牲,無疑是巨大的。為了解決三線的運輸問題,國家投資,要修一條從襄樊到重慶的鐵路,其中一段,要穿越陝西,其所經之處,不是急流,便是高山。按規定,要由陝西民工配合鐵道兵完成,然而陝西民工遠遠不夠,於是有人眉頭一皺,就想到學生。那時候,六六級六七級六八級的學生都上山下鄉,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了,這項任務便落在六九級七級學生肩上,總共有兩萬五千名學生參加了三線建設,其中女生為八百名。多年之後,一位學者研究陝西的知識青年狀況,他怎麼尋找,也不見六九級七級的學生,很是迷惑。他以極大的好奇查閱檔案,終於從一些封存的文件之中知道他們曾經在秦巴山地打了兩年隧道,除此之外,關於這兩屆學生的消息,幾乎沒有任何其他的記錄。今天,他們人到中年,一些女性正在陸續下崗。生命是如此匆匆,一瞬之間,他們便要走進夕陽之中。那些死亡學生的靈魂,似乎仍在遙遠的山地遊蕩。根據我的調查,三線學生,有一百一十四位犧牲在工地了。楊廣智所在的十一連,曾經發生了兩次大的事故,死亡四人。他的一隻眼睛,就是1973年4月5日的一塊石頭擊滅的。
大約一部死亡辭典,才能無疏無漏地描繪那些青春的消失,才能描繪脆骨嫩肉糊在石頭上的顏色。這樣的死亡辭典,我是一定要編撰的。那時候,如果有論者認為我是模仿韓少功先生,那麼我將沉默或三笑。由於韓少功先生的小說受到論者批評,他便對論者訴之公堂,我以為這未免霸氣和殺氣了,是中國文化專製元素幻化的一股惡毒。遺憾得很,現在一些別的事情纏繞著我,使我不能立即編撰。然而,那些死亡的影子時時晃動,甚至頻頻入我夢境。我有一種批判的需要,一種控訴的需要,不然,我的靈魂是不安的。那麼,請允許我首先報告幾個學生的死亡吧!
關於劉芳:在坑道出渣時,塌方的石頭砸爛了他的腳。一塊石頭砸爛了腳,一般是不會致命的。可那塊石頭的顏色卻有一點怪,不青不白,不紅不紫,是一種閃著賊光的石頭。到底是不是那塊石頭搗亂,無法確定,總之,一種不明真相的細菌感染了,致其傷口久久難愈。由於惡性化膿,醫生截去了他的腳,由於傷口仍然不愈,醫生又截去了他的小腿,之後,又截去了他的大腿。醫生想用整個下肢換取他的生命,但生命卻固執而失。劉芳是樂觀的,他不抱怨什麼,麵對迅速減少的日子,他不提任何要求。他隻是唱歌,他是學校聞名的喜歡唱歌的學生。姐姐守護著他,臨終之際,他實在沒有體力了,就要姐姐為他唱歌。在歌聲之中,他與這個世間永別了。那些年輕的學生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的悼念,不知道用什麼方式表達傷逝之情,他們便點燃香煙,全連二百一十八人,一人一支,他們把二百一十八支香煙插在了墳頭。香煙插滿了墳頭。劉芳卒年十八。
關於趙小卜:他是一個孤兒,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之中,他的父親遭遇迫害而亡,不久,母親悲憤落井。他在少年便有了身世的坎坷之感。他既要承受喪失雙親的悲苦,又要承受社會的歧視和壓力。在三線,他一直努力工作,說得少,幹得多,想通過自己的實際行動加入青年團。他寫了七次申請,然而組織硬著心腸不批準。那天晚上,他從水泥袋上撕下一片紙,剪得整整齊齊,之後,將自己迫切要求加入青年團的願望寫在此紙上。他把這份新的申請壓在床下,準備明天交給組織。誰知道第二天早晨他清理流水大橋的台階時,一窩啞炮突然爆炸。趙小卜卒年十七。
關於李誌強:學生都住在山腰,食堂和工棚之間,全是小路,小路多苔,遇雨極滑。那天李誌強打了飯,邊吃邊走,不慎滑倒。深溝就在旁邊,他嚇壞了,因為稍稍移動就會墜落喪命。此時此刻,一種自衛的本能使他亂抓,不料他竟抓在了電線上。那是一條帶動卷揚機的電線,沒有膠皮,於是他馬上就昏迷過去。李誌強的同學跑來搶救,他們知道首先得撥開電線,不過不知道怎麼做人工呼吸,結果有七個學生對著李誌強的嘴輪換猛吹,直至把他的肚子鼓大,但人卻不醒。李誌強卒年十八。
關於曹建國:沙溝大橋高七十米,完全由學生修建。當時根本沒有什麼先進的裝備和技術,僅僅是用模型板一塊一塊拚湊。一個學生愛好數學,他根據這座大橋的麵積與模型板的麵積,求出總共要動用模型板一萬六千八百四十五個塊次才能把大橋造起。曹建國自始至終勞動在工地,兩年沒有回家。那天,由他拆卸模型板,這個活幹完,大橋也就竣工了,誰知道最後一塊模型板把他帶了下來。從七十米的高處摔到地上,他當然永遠不能回家了。曾建國卒年十九。
這些不過是我調查筆記的幾個片段而已,當然都是關於死亡的三線學生的。
1996年12月,我在安康一家小小的旅舍住了七天。我認真閱讀了我的調查筆記。我沉浸於蒼茫的歲月,心若浪潮。在建設三線的日子,安康是陝西這一片工程的指揮中心,那時候,眾多的指示都是從這裏發出的,其中包括關於如何處理這些死亡學生的指示。閱讀那些筆記,我傷感,激憤,默默流淚。之後,我沿著襄渝鐵路走了幾站,我隨處可以看見臥在風中的墳墓,那些墳墓由水泥砌成,幾乎都是圓形,有的裸露突出,有的野草在掩。一個墳墓就是一個生命,我不清楚這裏究竟埋下了多少生命!死亡的民工是多於學生的,然而由於學生都是青年,而且,我對他們在三線可歌可泣的生活已經有所了解,我難免心有所偏。我看到了那些粗陋的墓碑,其所載確實過於簡單了,甚至有的隻是用鐵絲或樹枝勾畫著一個姓名,有的竟沒有姓名,字跡已經模糊,總之,我並不能從墓碑獲取那人究竟是誰,是怎樣一個人。然而,我還是感到了一種密集的信息,信息從累累的墳墓而來。在冬日的陽光之下,那些墳墓是白色的一片,它們紛紛亮相,翩翩起舞,充滿喧嘩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