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某年某月,我養成了中午小睡的習慣,似乎進入有閑的階層了,實際上非也。我的安眠一向難得,中午小睡,當然是淺薄的。我極怕幹擾,然而這時候,偏偏總有電話打來。佳人的電話,往往是等而不到,可那些聊客的電話,卻十分奇怪,它們竟永遠得以通達。世間的事情往往如此,我已經見證的多了。
對於那天中午的小睡,我開始抱著很大的希望,因為我處理了種種事務,心靜如水了。朦朧之中,一個段先生打來電話,我確實有一點兒惱火,不過他告訴我,他要拍攝一部電視片,是關於三線學生的,希望我能加盟。他指出我的任務是參與劇本寫作,這是多位作家都想幹的,但他卻不給。非常明顯,我是受到器重了。問題是,我早就有了自己的寫作計劃,其他事情,我將執意不做。然而麵子是中國人一個古老的存在,而且我畢竟屬於庸俗之輩,計算著可以落一個人情,收獲一堆素材,迅速取得一筆稿酬,我便答應工作,時間是三個月。段先生為我請了假,隨之我便愉快地上了他的車,遊走鹹陽,穿梭西安,尋找當年那些三線的學生。此時此刻,我很有一點輕慢,什麼是三線,我依然一知半解。
心都是肉長的,而且我的心從來就沒有麻木,偶爾會有一點兒悲涼,不過隻要碰撞,它就激動。一旦激動了,我固有的一種淩厲便將脫韁而去,這是我所清楚的。
楊廣智所講的故事強烈敲擊了我的心,我得出的結論是,我得認真對待這件事情。三線,三線學生及其行為,及其遭遇,及其命運,都蘊含著複雜的社會內容和人生課題,從這裏,可以挖掘一代青年曾經有的信仰和懷疑。楊廣智所講的故事一下激活了我的靈感,激情開始像血一樣在我身上湧動。他是在一家鋼鐵廠辦公室講其故事的,他的幾個戰友在座。這些戰友皮膚黝黑,神情嚴肅。楊廣智大約四十五歲,大拳在握,長發蓋額,一隻眼睛炯炯閃著神光,但另一隻眼睛卻是黑的。他說:
“那時候,我們連有一百二十人,我二十歲,是年長的了,其他學生才十六歲十七歲,都是孩子。我做木工,他們打隧道。打隧道當然艱苦,而且很危險。然而不打隧道,襄渝鐵路就不能通車。那天是永遠清晰的,那天我正在箍桶,一個學生慌慌張張地跑來告訴我,隧道塌方了,要趕快救人。開始大家都不知道是誰遇難,清檢之後,發現少了兩個,其中少了我的鄰居李伯文。他那年十五歲。離開西安之際,他父親囑托我照顧他的兒子。誰知道到三線來才半年,李伯文就走了!他在推翻鬥車時塌方的石頭把他砸倒埋住了。學生像瘋了一樣扒著石頭,幾乎所有的手指都磨爛了。一片起落的石頭之聲,夾雜著誰的抽泣,然而沒有李伯文的呼叫和呻吟。終於在灰渣之中露出了一角棉衣,接著,露出了李伯文的臉,臉已經被擠扁,被悶青了。我抱起他,他竟軟若稀泥,但頭卻嚓嚓地響著,像碎片似的。實際上他已經死亡了,然而學生不忍,不願意,他們哭著,仍要送他到醫院去讓大夫搶救他。這當然是幻想。棺材是我做的。應大家的要求,連長同意我在倉庫挑了一根圓木,九個人,熬了一夜,把棺材做成了。李伯文的屍體停放在一間平房,我參與給他擦身穿衣,是部隊給的一套軍裝,不過沒有領章帽徽。其他同學都跪在李伯文周圍,眼睛全哭腫了。我一邊擦身穿衣,一邊念叨:伯文你好走,伯文你好走。他仍是一個孩子,還未完全發育啊!恕我不敬,他的生殖器那麼小,還是光的,連陰毛也未長,這使連長大動惻隱之心,連長扶著牆哭得淚流滿麵!李伯文的父親來了,他趴在兒子的身上看著兒子的臉,腿在發抖。入殮的時候,是我封的蓋子,想著他幾天之前還活蹦亂跳的情景,我的錘子砸不下去,怎麼也砸不下去。連長催促我,便敲釘子,我哭著說:伯文,你要走了!你躲釘子,你躲釘子!你好走啊!其他學生都在棺材旁邊喊著:我們不忘你!伯文我們不忘你!墓坑是學生用鋼釺打的,打得方方正正。一群剛剛離開校園的孩子,不知道怎麼寄托自己的哀思,隻能憑心意這麼做了,他們把墓坑打得真是方方正正的。葬埋的時候,漫山遍野都是學生。棺材先是一輛汽車拉著,後不知道是誰的主意,改為由學生抬著棺材上山。實際上棺材是從學生的頭頂飄過的,仿佛不把棺材抬過頭頂就對不起伯文似的。有人將土踩到了墓坑,想到伯文是講究衛生的,我立即跳下去,因為沒有簸箕和掃帚,我便用手一掬一掬地掏土,我想,伯文要呆在這裏了,那就要讓他幹幹淨淨地呆在這裏吧。最艱難最痛苦的是給墓坑填土,要把棺材埋住,當時誰都不願意拿起鍁,不想讓土蓋了自己的同學。沒有辦法,領導隻好讓部隊的士兵填土。一個墳堆很快聳立起來了,然而它刺著學生的心,大家都感到空空蕩蕩的。離開墳堆的時候,在場的學生都跪下了,沒有誰教導誰,沒有誰暗示誰,完全是自覺跪下的。大家悄悄地給伯文磕頭,磕頭的響聲此起彼伏,連成了一片。在回去的路上,沒有一個同學說話。那些十六歲十七歲孩子的沉默,我現在仍能感到。”
淚水是一種物質,不過它屬於精神活動的結果,這種精神活動到底怎麼促成了一個人生理的變化,我不明白。我所知道的是,有的人易於感動,而有的人則難於感動,謂之鐵石心腸。感動的淚水,往往標誌著靈魂的淨化或升華。毛澤東逝世的時候,我班有一個男生始終哭而無淚,這遭到很多女生的指責,認為他不忠於毛主席,不過我是本能地感到他的可怕,多年之後,他果然活活殺了他的妻子。楊廣智在鋼鐵廠辦公室所講的故事,緊緊抓住了我,我的淚水,就是他用手在墓坑掏土之際湧出的。我想,喪事從來都是長者舉辦,然而隧道沒有長者,李伯文的喪事,便隻能由一群孩子舉辦了。他們怎麼舉辦呢?他們無非憑著過去耳聞目睹的一點印象為自己的同學舉辦罷了。其區別在於,那些長者更多的是以風俗舉辦,而這些孩子更多的則以純情舉辦。這樣的喪事,孩子葬埋孩子的喪事,確實是世間罕見的,我問自己:當年他們是如何承受這種遭遇的呢?我的淚水難以控製,它忽然盈眶而出,一滴一滴地落在桌麵。我的淚水像石頭一樣敲擊木板,它的回音仿佛山穀的回音,以致它打斷了楊廣智所講的故事。他扭過臉,用一隻眼睛看我。
那天之後,我開始了自己的調查。我也知道,劇本是不需要多少素材的,而且形而下的要容易一些,難的是形而上,它實在不好用鏡頭表達。如果隻是完成段先生分派的任務,那麼我可以按部就班,很快交差了事。然而,楊廣智所講的故事,顯然展示了一個時代所有的特別的人性與人情,它是精神的礦藏,我不能棄而不理。不僅僅是衝動,還有一種對曆史的責任,我認為,必須盡多盡快地尋找那些三線的學生。
從夏天到冬天,我帶著本子,帶著筆,馬不停蹄,東奔西走,一個接一個地麵見他們。愜意的中午小睡,我不要了。種種報紙雜誌的約稿,我推卻了。我全心全意地沉浸在三線學生的故事之中,因為他們所經曆的一切對我都是新鮮的,驚奇的。對饑餓的體驗,對睡眠的渴望,對極端沉重的勞動的承受,對愛對性的迷茫,對集體意誌的變態的服從,這種種,都不是任何一個天才的作家在書房裏可以虛構的。我學到了很多知識,開闊了視野,知道了世間的虛偽,還有世間的真實。我不屬於那個時代的人,三線學生與我是沒有任何天然關係的,不過在那些日子,我的淚與他們的淚流在一起,我的心與他們的心跳在一起,我的譴責與他們的譴責連在一起。我去了車間,去了倉庫,去了商店,去了病房,我蕭然地去了三線學生所生活的角角落落。我在都市尋找他們,還在鄉下尋找他們。我唯恐遺漏。有的時候,我具大海撈針之感。這不是執行長官的命令,當然,也肯定不是為了鈔票。我唯一的目的,是要探索曆史的真相。我感到這是一種較量。我擔心有人歪曲曆史,修飾曆史,我尤其憤恨有人利用三線學生,利用他們的青春,他們的鮮血和生命。我改變不了這樣的現實:一切都帶上了商品的性質,甚至處子,甚至良知。然而,如果有人把三線學生的經曆當作商品,那麼我將抗議。我的憂患完全是空穴來風。我單獨麵見了三百七十八位三線的學生,在交往之中,我感到他們信任我,視我為尊貴的朋友,親愛的兄弟。他們將自己的光榮,還有羞恥和罪孽,都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我,我怎麼可以褻瀆他們,而且怎麼可以容忍有人利用他們!我感謝那些接受我調查的人,我記著他們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