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球的這個偏僻的一隅,一天隻通過一次班車,所以我是不能回鎮原去了。那個鋤地農民姓名王聲,他帶我到白草窪自己的家,我將投宿此處。這是一個剛剛二十歲的農民,精瘦而膚色黝黑,一雙明亮的眼睛一直不能正視我。他小學畢業便回家勞動,現在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白草窪是一個深溝,貼著三麵土崖,全住著人家。這裏瓦無一片,磚無一塊,庇護此地居民的,當然是窯洞。高原的太陽,長年累月地照著白草窪,曬得那些土崖都發酥了,甚至幹得像火燒了一樣。幾乎沒有大樹,三棵五棵小樹在院子立著,全是耐旱的白楊。一個陌生的人到了白草窪,惹得居民都從窯洞出來圍觀,女人抱著孩子,用茫然的眼睛遠遠地向我打量。這裏有十八戶人家,其中四戶是雜姓,其他十四戶都姓王。王聲告訴我,他們是一家分開的。走在彎曲的小路上,可以看見深溝有一條褐色的溪水,它緩緩流淌著,隨時都可能幹涸。這裏的人所飲用的就是那些溪水,他們總是在早晨趕著驢子馱水,如果它枯竭了,那麼就到長城對麵的一條深溝馱水,對麵已經是寧夏的固原了。溪水是渾濁的,喝在嘴裏,舌尖有一種澀而稠的感覺。
王聲一家四代同堂,他的祖母才六十五歲。我步入院子的時候,她正在抓食喂雞,高挺的身板和寬大的手掌,首先給我一種強悍之感。這個有六個兒子的婦人,看我一眼,就忙她的事情了。王聲的父親患著感冒,通紅的臉頰無疑是發燒的症狀,看見了我,從炕上爬起來,招呼一聲,蹲到一邊卷煙抽了。我沒有發現王聲的妻子,她正躺在別的一麵窯洞,她的二胎孩子才三個月。
在這家的窯洞,我所看見的帶有現代文明色彩的唯一一件東西是熱水瓶,王聲給我倒了一杯水讓我喝。天光將窯洞照得很清楚,那用木架支撐起來的案板,放著刀、擀、勺、碗,瓦盆中的麵粉正等著水和。瓷缸蹲在土壁一角,水已經所剩無幾了。幾個黑色的瓦罐並排蹲在窯洞的角落,王聲告訴我,那裏裝著玉米和豆子之類。皺皺巴巴的炕上,覆蓋了一張幹硬的油布,下麵是被子。夜晚,我將在這兒睡覺,這是王聲的安排。
西方的天空,有一朵長形的雲,它的白色消退之後,黑暗便沉重地壓到高原。我站在窯洞的頂端,感到蕭關的氣氛原始而恐怖。沒有星月的天空,成了一張平滑的蓋子,既無縫隙,又無折皺,但大地卻隱隱顯露著地球的嶙嶙骨架,其中逶迤而去的長城,活躍在我的想像之中。古代的士兵,曾經在此抗擊過匈奴,曾經在此守衛過家園,他們的鮮血曾經滲入土中,他們的頭顱已經拋入溝底。然而現在呢?曆史是一個怎樣殘酷的過程,新的年歲多麼輕易地便衝刷了舊的歲月,想一想蕭關,有幾個人知道呢?出生在蕭關周圍的人,當然是知道的,但他們卻難以將蕭關告訴給世界。蕭關之外的天地對他們是陌生的,他們難以步入其中。在這裏,他們過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長城附近的土地,為他們提供粗糙的食物,他們也隻能是自生自滅。也許在冥冥之中他們知道自己的歸宿,所以他們要依靠迅速的繁殖使生命延續。漫長的黑夜,沒有燈光,沒有娛樂,他們怎樣度過這黑夜呢?睡覺是唯一的形式,當雞上了架子,當風在溝上溝下開始流竄,他們就爬到炕上睡覺了,然而怎樣才能排遣生命的寂寞呢?他們隻能在生命之中尋找樂趣,於是黑夜就成了他們孕育的汪洋大海。我沒有一點兒貶低他們的意思,我很清楚,王聲一家對我是那樣的恭敬和誠實,我在他們的眼睛沒有發現一點偽詐的神色,這是從我所生活的城市很難看到的。此時此刻,他們正在窯洞的炕上躺著,風和黑暗擁擠在窯洞的門窗之外。狗忽然撕咬起來,凶惡的叫聲在高原顯得空空蕩蕩,但它卻成了這黑夜的突然興奮的神經。蕭關,你不能像死了一樣沉默!
right選自1994年4月四川文藝出版社《關中踏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