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鎮原,天已經完全黑了,不過在茹河對岸,這個簡陋縣城的溫馨和寧靜,我依然感覺了。我在這裏呆了一夜,而且幸運的是,我走進了文化館和博物館所在的院子,那裏的一個工作人員翻出了誌書,為我查找著蕭關。誌書這樣記載:
蕭關位於甘肅鎮原與寧夏固原之間,秦漢以來,為華戍之大限,襟帶西涼,咽喉靈武,實為北麵之險。現處白草窪村莊附近。
於是天明之後,我就繼續前行。我依然坐著班車,班車依然是一會兒跌入溝壑,一會兒躍上山頂,所不同的是,經過之地,人們多居窯洞,少住平房。那些窯洞挖在一麵高大的土崖斷麵,橢圓的窗門都向著陽光,粗壯的狗或臥躺於樹下,或遊動在牆根,長長的毛零亂地裹在身上,並不理會班車從自己的家鄉走過。牧羊的小夥子扛著一把小鐵鍁,趕著綿羊在坡坎啃草,高原蒼茫的天空之下,他們顯得渺小而孤單。路的兩邊,有一種茂密的植物,葉子巧細,枝幹斜出,結著指甲大小的綠果,農民告訴我,這是酸棗,可以製酒。
我在孟莊下車,那是一個白楊圍攏的村子。從這裏,可以步行到蕭關去。此時此刻,我不能確切地知道蕭關是什麼樣子,不過我已經清楚地知道蕭關所在的環境了。雨已經為淡白的雲所化解了,蕭關的雲簡直是無窮無盡的。那是一種若斷若續的活動的雲,瓦藍的天色偶爾才顯露而出,它是雲在飛行之際不慎斷裂了而展示的宇宙的一角。不過雲馬上就縫合了,於是那些瓦藍就隨之消失。盡管雲將天空滿滿占有了,然而你感覺不到沉悶、壓抑,感覺不到雨的降臨。蕭關的雲是這樣一種淡白的雲,它綿延而輕鬆。但蕭關之地卻使人沉重,它是那樣的平坦,那樣的貧瘠,小麥生長在那裏,顯然是由於營養不良,其麥稈纖細如絲,麥穗小巧如蜂,而且稀疏得能夠看見黃色的土壤。天地之間,一股浩蕩的氣流忽來忽去,它是蕭關無形而有力的風。
蕭關實際上是長城的一個缺口,它的西段已經坍塌,消失在廣袤的原野了,已經融入土壤,而且生長了莊稼。它的東段還殘留著,因為從這裏開始,出現了溝壑,長城遂可以從險惡的高原翻越而去,除了風雨,除了冰霜,除了赤日炎炎,人是難以破壞它的。我走過田野,輕輕地登上長城的一個殘堆,它的兩邊都是深淵,一邊是甘肅鎮原的白草窪,一邊是寧夏固原的草灘溝,平和的天光之中,向著陽光的窯洞是那樣的寂靜,遠遠可見狗在小路上遊走。
這裏的長城顯然是凸出地麵忽隱忽現的一段土丘。如果不是正在鋤地的一個農民告訴我它就是長城,那麼我也許不能認出它,兩千餘年的滄桑,已經剝蝕了它的堅固與高大。不過我站在比較突出的一處,仍能感覺它的氣勢,並能看見它從蒼茫的大地蜿蜒而去。它跨過一個又一個的山頭,不管是有人光顧還是無人光顧,它隻默默地凝固著,任憑歲月將它夷平,任憑野草將它染綠。在裸露著黃色土層的溝壑之上,唯有長城的一段覆蓋著一層茸茸的綠。
公元前166年,匈奴十四萬騎兵進犯蕭關,隨之直指甘泉,作瘋狂掠奪。漢文帝遂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張武為將軍,派戰車千乘,騎兵十萬,駐紮長安周圍,防止匈奴攻擊。漢文帝還派盧卿為將軍前往上郡,派魏連為將軍前往北地,派周灶為將軍前往隴西。漢文帝親自慰勞軍隊,並準備親自率兵征討,群臣和太後苦勸,才得以止。最後決定由將軍張相如與董赤、欒布率兵出蕭關戰匈奴。匈奴聞風喪膽,一撤而退塞外。可以想像,那時候,烏雲籠罩著蕭關,塵土之中滿是鐵馬金戈,旌旗戰鼓,多麼緊張和恐懼,多麼強大和恢弘。但我在六月所看到的高原卻一片寧靜,蕭關在水土流失而破敗的黃土之上默然無聲,唯有白草在那裏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