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人是典型的中國文化哺育的,中國人的共性寓於西安人的個性之中。西安的周圍,曾經有原始的社會,西安人一不小心,便會將自己的血統追溯到半坡人,甚至追溯到遙遠的藍田人。西安人熱衷祖宗的根基感,輩分的承襲感,年代的悠久感,並由此煥發出一種滿足和光榮。可惜,自己的家譜對此沒有明確的記錄,西安人遺憾地望著城牆,在暗中歎息。然而,同燒秦嶺柴,共飲渭河水,西安人跟他們的聯係是天然的,這一下使半坡人和藍田人成了自己的親戚。西安人呼他們為先民,於是自己就是其後裔了,這當然順理成章。
確實這樣,西安人以曆史為自己的滿足和光榮,西安人生活在古都,古都是十三個王朝的京兆之地,這是婦孺皆知的,並有關中那些滾滾帝陵為證。站在城牆,西安人便能看見那些帝陵,而且會經常指給遠方的朋友。這些帝陵究竟是誰的,其主在世間做了多少好事,幹了多少壞事,自己並不清楚,不過知道其主過去為上,作威作福。穿行於那些帝陵之間,西安人在潛意識或下意識有一種靠近其主的傾向,有一種朦朧的暖意和快感,夢幻似的,把自己當作王朝的子子孫孫,仿佛這京兆的創立,也有老爺爺的一份功勞似的。詩人是代言的,詩人常常自豪地宣揚,在這裏隨便都能挖出秦磚漢瓦。官員呢,接待賓客,飲的是貴妃酒,聽的是唐樂曲,這讓那些仰慕中國文化的日本人、泰國人在瞬間發生錯覺,以為他們跟李隆基坐到了一起。西安人去威海,去溫州,去深圳,那裏的人,總要強調西安有兵馬俑,有大雁塔,平平靜靜地讚頌一聲西安是古都。他們回避了西安的經濟,回避是機智的,因為其解除了西安人的窘迫。西安人知道囊中羞澀,忌諱自己的收入與支出,尤其害怕露出西服下麵的舊襯衫,脖子周圍的皺領帶,皮鞋裏麵的破襪子。由於皮鞋裏麵是破襪子,自己便總是譏諷那些讓脫了皮鞋才可以進門的人。不過,西安是古都,這一聲輕輕的讚頌,竟立即喚起西安人的一種文化氣息,似乎自己所有的毛孔都湧現了鍾樓和鼓樓,曲江和碑林,隨之,西安人昂揚起來,那即將倒塌的心理,遂站立起來,迅速恢複了平衡。可憐的西安人,賴以平衡心理的,無非是古都及其文化而已。
然而非常難過!古都是千年之前的古都,宋代至清代,西安這地方不過是王朝控製西北的據點,甚至曾經淪為少數民族的地盤,古都顯然已經破落了,廢棄了。關於古都的文化,它實際上是浸淫了封建思想及道德的文化。如果是這樣,那麼西安人便是一種繼承和發揚了傳統的人。追究追究,這傳統就露出了專製主義的深深庭院。那庭院,門口蹲著磨得光滑的石獅子,門上掛著生了紅鏽的鐵鎖子。西安人當然也呼吸過強勁的新的文化空氣,隻是時間過於短暫了。那個嬴政的墳塚一直堆在西安附近,它營造的氛圍,已經讓西安人感染了兩千年之久。兩千年以來,為上之人,全做著讓這氛圍變得濃烈的工作,於是它就演化為一個堅硬的殼。這殼籠罩著西安人的靈魂,西安人走出與別的人走進都很艱難。當然也有走出的,幾個教授就去了,當然也有走進的,一群鞋匠便來了。孔雀南下,文盲北上,這是一個戴著眼鏡的瘋子所唱的歌。
西安的城牆是好的,西安人呆在城牆裏麵,一日三餐,四季一年,有一些煩躁,也有一些愜意。偶爾,西安人要到城牆外邊打量一番,目光的焦點是北京人,上海人,廣州人。實際上在西安,自己也是常常看見他們的。西安應該是大的城市,尤其是一個古都,西安人便不屑鄭州、南京和成都,尤其不屑蘭州、西寧和銀川,認為這些城市落後。西安人當然知道這些城市有其高明的地方,西安人隻是不屑比較它們。廣州人腰包塞滿了錢,整個世界都知道,西安人肯定也知道,而且羨慕,不過自己仍要指出廣州人臉黑,身矮。奇怪的是,但背過身子,卻蒙著眼睛允許自己的女子嫁給廣州人。麵對上海人,西安人怎麼都難以掩飾自己的土氣,遂要設法回避這一點。西安人以上海人的精明為由,主動地隔閡上海人,不過購物的時候,竟暗中學著他們。西安人對北京人最有好感,最願親近。過去,自己真誠地認為北京人是毛主席身邊的人,毛主席逝世了,他們依然是天安門周圍的人,是中南海附近的人。西安人情不自禁地要拉北京人的手,而且笑,微笑,甚至出版了書都要跑到那裏,讓北京人讀讀,北京人拍了手,自己便以為是傑作了,甚至從北京回來,居然對西安人傲慢了起來。然而西安人終於發現北京人有一點霸氣,很使自己難受了一陣,想,京兆的人就是這種德行,西安過去也是京兆,如果在過去,那麼自己也是京兆的人了。西安人就是如斯安慰自己的,而且以自己的霸氣對待西安兩翼的商州人和榆林人,認為這些人是山溝的。西安周圍是廣闊的農村,那裏年年有人進西安工作,西安人總認為他們是鄉下的,難免顯示鄙夷之態。豈不知西安人全是從山溝和農村來的,自己在西安才居住了一代或兩代。豈不知那些天津人、大連人、青島人,盡管是在西安工作,但他們卻常常要把自己跟西安人區別開來,他們在戶籍上是西安人,但在文化上卻不歸屬,他們是移民,而西安人則是土著。這種認識,顯然蘊含著對西安人的一種態度,態度是曖昧的。西安人遂處拉鋸狀態,自己把自己搞得不倫不類,又自卑又自負,缺乏自立自主的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