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人的文化身份,是從來就有的,隻可惜飄搖了一點。叫它古老,它也應;叫它樸實,它也應;叫它保守或土氣,它覺得意思不好,便踟躕著,終於未應,不過也未明確拒絕,遂留下了默認的印象。西安人的文化身份實際上是含糊的,也不十分光榮,盡管也不十分鄙陋。中國有所謂的“京派”和“海派”,這種簡略的稱呼雖然也不算是完全的褒獎,可它卻現出一種赫然氣度。也許西安人並不追求什麼派,但有一個合適的文化身份卻頗有必要,因為西安人是要走向世界的。
西安人的文化身份主要是地域賦予的。諺語曰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尼采也教導其兄弟要忠於土地,都強調了地域對住民的熏陶。西安處四塞之內,而關中則又很是富饒,這決定了西安人不具備進攻與掠奪的天性,然而它也培育了西安人內斂與頑強的品質,因為自己沒有退路,遂必須堅守。西安周圍的農業極為發達,甚至西安這個城便是農業文明的產物。西安人顯然久經春華秋實的輪回,也對日出而作與日入而息有長遠的體驗,遂對秩序是敏感的,也有遵守秩序的習慣。
西安人的文化身份也是曆史賦予的。在西安,充滿了曆史的實物。城裏的塔和碑,城外的帝王陵墓,不知道別人如何,我反正是深為喜歡的。我以為,這些曆史的實物無不證明著,此地曾經演出過真正的大劇,而西安人則對種種角色與樁樁故事如數家珍。這些曆史的實物也昭示著,此地曾經呈現過尊貴與豪華,開放與風流,而西安人則多少還承傳著五陵少年和曲江麗人的餘韻。遺憾的是,西安這個城市畢竟有幾度衰落,甚至有數次毀棄,滄海桑田,流離失所,西安人很是清楚創傷與屈辱味道。
為了確定平麵上或空間中的一個位置,數學家通常要建立一個坐標。要確定西安人的文化身份,也需要一個坐標,它當然是由地域和曆史構築起來的。我分析西安人與地域的關係及西安人與曆史的關係,便是建立我的坐標。我的意思是,也許西安人平穩,缺乏冒險的衝動,但它卻蘊蓄,湧動著創造的激情,而且循蹈規律,善於創造,此乃地域的恩賜;也許西安人不夠時髦和精靈,但它卻言有其淵,行有其源,而且深謀遠慮,厚道雍容,此乃曆史的恩賜。西安這個城做帝王的京師,曾經千年之久,為中國數一數二的古都,這是西安人所獨享的。如果一定要給西安人一個簡略的稱呼,那麼是何稱呼能得體地反映其氣度呢?大約隻能是“都派”。
地域和曆史對西安人的影響,當然也有負麵的作用。西安人粗獷,不過粗獷稍微誇張一點,便成了粗野和粗魯。西安人也多少殘留著等級觀念,不很清楚自己的權利,也不能恰當地尊重自己,經常的表現是,要麼把自己抬高了,要麼把自己貶低了。然而玉就是玉,玉有瑕疵還是玉,所以西安人終於屬於“都派”!重要的是,西安人在走向世界的過程之中,將一定會文明起來。西安人有的是吐故納新的能力。但願如此!
right選自2001年8月15日《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