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妙順著聲音看去,一個纖細身影,斜倚著一棵桃樹,肩膀不住地抖動。宮女被責打覺得委屈,是常有的事,馮妙側頭,隻想擋住自己的臉,不要被人看出來。那宮女模樣的人,似乎完全沒覺察身後有人,止住哭聲,搖搖晃晃地往前走去。
桃林再往東,就是碧波池了,樹影掩映間,馮妙看著那人一步步靠近水邊,忽然覺得不對,起身朝她追去。那人是要投湖自盡!
兩人本來就隔了一段距離,馮妙既要繞過一棵棵桃樹,又要小心腳下免得發出聲響,追到池邊時,那人已經離池邊隻有半步遠。宮緞繡鞋踩在水岸邊的砂石上,細沙直往水裏滑。
“別過去!”馮妙心急如焚,不管遇上什麼傷心事,難道能比死更難過麼?
那人聽見身後有人追來,不但沒有停下,反倒把一隻鞋輕輕向前一蹭,整個人都隨著細沙一起,往湖中滑去。此時滿湖池水已經解凍,但是水溫依舊冰冷刺骨,若是整個人落進水裏,不死也要去了半條命。
馮妙急得說不出話來,偏偏今天又穿了一件遮住整個腳踝的廣袖絲裙,她匆匆提起裙角,向前跳了一大步,伸臂抱住那個人向一邊滾去。兩人在滿是砂石的河岸上滾出幾步遠,才勉強停下。馮妙半邊身子劇痛,手臂幾乎抬不起來。
另外那個人稍好一點,也十分狼狽,臉上擦破了好幾處。馮妙揉揉額頭,正要說幾句勸慰的話,忽然看清了那人的麵容,差點驚叫出來:“林姐姐!怎麼是你?!”林琅一向柔婉,連說話都是細聲細氣的,實在想不到她也會委屈到尋死的地步。
林琅眼神空洞,不看馮妙,也不理她的話,在地上摸起一塊石頭,狠狠往自己臉上砸去。馮妙驚呼一聲,抬手去擋,沒想到林琅這一下竟然用足了力氣,一下打在馮妙手上,血汩汩流出來。
馮妙“啊”了一聲,這時才覺得刺骨剜心地疼。“林姐姐,”她眼淚汪汪地問,“究竟有什麼事讓你如此難過?你生得這麼好看,若是毀了,多可惜呀。”
林琅兩次自戕未成,胸中提著的那股勁已經泄了,她原本就不是個發狠的人,緩緩轉頭,目光艱難地定在馮妙臉上:“我……我已經髒了。”勉強說出幾個字,眼淚就一連串地滾滾落下,從抽泣漸漸變成嚎啕大哭,把整張臉都埋在手心裏。
馮妙愕然,她其實不大明白林琅在說什麼,隻覺得她哭得肝腸寸斷,就好像一生中再也看不到任何希望一樣,便也跟著覺得難過。她一邊手臂疼得不能動,隻好伸出另外一邊的手臂,輕輕拍打林琅的背:“不要這樣,你要是就這麼死了,隻會讓那些真心記掛你的人傷心難過。”
“我還能怎麼辦?”林琅哭得嗓音嘶啞,“如果有一天,你唯一珍視的東西,卻被人硬生生奪走了,你就會知道,那比活活剜了你的心肝還要痛苦百倍。”如此狠厲的話從林琅口中說出來,顯見得她已經傷心至極。
“別人奪走了你的東西,過錯並不在你身上。”馮妙忍著疼說話,此時春宴已經開始,暢和園內樂聲悠悠,恰好遮住了她們說話的聲音,“君子無罪,懷璧其罪。如果有一天,別人要奪走我心愛的東西,而我又沒有能力自保,那我的犧牲至少也要有價值,為我心底珍視的人,換來他想要的東西。”
馮妙雙眼清亮,不躲不閃地直視著林琅,她甘願送出今生最珍貴的自由,換阿娘和弟弟平安。
林琅心頭劇震,她依稀從對麵纖細瘦小的人影身上,看到了她自己從來不曾有過的勇氣。無數念頭在腦海裏翻騰,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兩人沉默無言地四目相對,馮妙額頭上冷汗淋漓,左邊手臂先在地上重重摔了一下,又挨了林琅那一下,整個小臂都紅腫起來。飄逸的廣袖也撕扯破了,斜斜垂在一邊。這副樣子,哪裏還能獻舞?
滿心沮喪時,身後桃林中傳來“喀嚓”一聲清響,那是鹿皮小靴踏在枯枝上的聲音。馮妙匆匆回頭,見馮清正站在一株桃樹下,冷眼看過來。
剛才酒令傳到她這一席上時,馮瀅抽到了雙手同時寫字。她從小體弱,不能出門,閑來無事便在家中練字,雙手同書正是她的絕技,馮瀅當場便取筆墨來,左右開弓寫了一副對聯:春風春雨春色,新年新歲新景。對聯本身文采平平,可是三個“春”字和三個“新”字,字體各不相同,同時落筆卻又紋絲不亂,贏得滿堂喝彩聲。馮清心中不快,又不好對自己的妹妹發作,便借故離席,四處走走,沒曾想,剛好在這裏遇上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