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妙拉過團絨長巾,裹住身體,向著屏風之外問:“誰?”外麵的人不說話,那種悉悉索索的聲音再次響起。
“長安殿的侍衛要來送東西,應該馬上就到了,你要是取財,就請自便,都在前殿裏放著。過了子時,守衛就嚴了。”並沒有什麼人要來,馮妙心思急轉,一字一字慢慢地說著,隻想勾起那人的貪念或是懼意,好讓他快些離開。
“妙兒,”屏風外的人開口說話,聲音幽幽如霧,“上次幫你診脈時,我說過你小時用藥過猛留下了病根,我帶了一副藥來,大約可以幫你調養,你先服用了試試看。”
馮妙鬆了口氣,原來不是闖進來的惡人,是高清歡。她手一鬆,原本按在身前的團絨長巾,便向下滑落。她趕忙抓牢,語氣帶著疏離拒絕:“高大人,這恐怕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讓人看見,你我顏麵何存?”
高清歡略略上前一步,隔著屏風說話:“妙兒,你也知道,現在宮中多了女眷,我不能像從前那樣出入自由了,等了許久才有這個機會。淑媛娘娘噩夢不散,皇上命我進宮驅邪,我才能來跟你說幾句話。”
沐浴用的偏殿,一麵軒窗正對著長安殿。鍾聲杳杳,那是皇帝起駕離開的宣示。馮妙心中慌亂,急急催促道:“多謝高大人,我很好,你我身份有別,不應該私相授受,你還是快走吧。”
高清歡緩步上前:“妙兒,聽說你前幾天在頌元殿傷著了,讓我看看,我立刻就走。”
鍾聲悠悠蕩蕩,竟然像是往華音殿方向而來,馮妙不知道皇上會不會突然心血來潮、進來看看,又想到自己衣衫不整,隨手抓起一支翠玉一字平釵,捏在手裏,“高大人,你僭越了,你再不走,我隻能自裁以免彼此難堪了。”
高清歡聽她語氣決絕,停住步子:“妙兒,這世上沒有別人比我更盼望你安好,我這就走,但你要答應把那些藥按時服用。”他說完這話,果然轉身悄無聲息地出門。
馮妙隻能看見模糊的紫色人影,在屏風上越來越小,漸漸消失不見,力氣一鬆,人就跌回香樟木桶裏。一連叫了幾聲“忍冬”,才見她揉著惺忪睡眼走進來,向馮妙告罪:“奴婢不知怎麼就忽然睡著了,以前從不會這樣。”
高清歡擅長用藥,迷倒一個毫無防備的小宮女,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馮妙輕輕歎氣,由著她給自己擦幹身體:“這次怪不得你,以後要小心些。”
往年七、八月間最熱的時候,太皇太後和皇上都會前往四合行宮避暑。拓跋宏親政的第一年,這項行程卻取消了。七月間,柔然和南朝同時派來使節,向大魏皇帝朝貢。皇帝成年,嬪妃新立,剛好趁這個機會設宴款待來使。
因為有別國使節的關係,宴會設在太極殿,皇帝的禦座在正中主位上,身後兩側是宮嬪的坐席。太皇太後的坐席,卻不跟宮嬪在一處,而是另外設了單獨的位置,與皇帝的禦座遙遙相對。這種頗有些奇怪的座次,引得文武官員、宗親貴胄議論紛紛,有人甚至悄悄說:“皇上雖然親政了,可宮中仍然是‘二聖’並存啊。”
馮妙穿青碧藤蘿薄衫,配縐紗褶裙,頭上戴著垂絲金簪,一切衣裳飾物,都剛剛好合得上正三品婕妤的身份,卻並不張揚。她刻意提早到了,在自己的位置上坐著,免得與馮清碰麵要讓她見禮,彼此都會覺得尷尬。
林琅也提早到了,座位就在馮妙上首。落座後,林琅捏了一下她的手,隻叫了一聲“妹妹……”,別的話便再也說不出來了。北海王拓跋詳是她哽在心頭的一根毒刺,林琅本想向馮妙道謝,可話還沒出口,眼圈就紅起來。
馮妙笑著回握了她一下,示意她萬事寬心。
午時開宴,內官引著柔然和南朝使節同時進殿,向大魏皇帝叩拜。柔然使節以草原遊牧禮節向拓跋宏行禮,獻上的禮物,也是獸皮、獸骨和一隻通體雪白的小狼。
相比之下,南朝使節就完全是另一副模樣,衣袂飄舉,姿態翩然,鄭重其事地向拓跋宏叩拜:“大齊右軍參軍曾朗,拜見大魏皇帝。”三跪九叩之後,再命隨從送上禮單。
拓跋宏神情和煦地抬手,示意柔然和南朝使節起身落座。他故意安排兩人同時上殿,正是為了讓貴胄宗親,更加傾心南朝的衣冠禮節,對比之下,差別分明。
曾朗看一眼並排設置的坐席,卻不肯落座,忽然開口問道:“在下代表大齊皇帝而來,陛下卻把在下的座位與柔然並列,莫非陛下認為,大齊與柔然一樣,都是尚未開化的蠻夷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