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宏覺出懷中人忽然變得僵硬,低頭一看,見馮妙臉色蒼白、牙關緊咬,額頭上滾下大顆的汗來。
“妙兒,你沒事吧?”他盡量放輕了聲音發問。他答應了不再懷疑、彼此坦誠,可心裏卻不受控製地像滾著一鍋熱油。她看見王玄之在南朝受辱,便難受到這個地步,連可能會傷了胎兒都顧不得了。
馮妙疼得說不出話來,身體裏像有什麼東西在一圈圈收緊,再猛地撕扯開。小腹沉沉地下墜,讓她的手不自禁地緊握成拳。她撐著小桌邊沿,想要站起來,才剛一動,就有一股灼熱的東西,從兩腿之間流出來。
她低頭去看,卻頭眼昏花,什麼都看不到,隻能伸出一隻手去摸。她哆嗦著把手放到眼前,這才看清四根手指沾上的都是粘膩的血。她極輕地“啊”了一聲,一陣急痛攻心,整個人都跌回床榻上。
拓跋宏看見她的裙擺被血浸濕,抱住她大喊:“妙兒!”他雖然不通醫術,卻也知道流了這麼多血,情形必定很不好。孩子還不足月,如果不是早產,那就是……
馮妙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連指節都漸漸發白。她強撐著用氣聲問:“你給我喝了什麼?”她連稱呼都忘記了,如果孩子留不住了,守著那些可笑的禮節還有什麼用?
拓跋宏怔住,猛然想起剛才那碗藥,馮妙曾說過,今天的藥味道好怪。他以為她隻是在撒嬌,不想喝藥,才親昵地哄著她喝下去。馮妙相信了他,可他卻給了別人可乘之機。
“妙兒,不會……不會有事的,朕傳侍禦師來。”他從不說這種自我安慰的話,可這會兒卻抖著手,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馮妙看著他,眼裏起先的驚懼逐漸退去,隻剩下一片空茫,嘴唇翕動,緩緩吐出幾個字:“你真卑鄙!”
她幾乎昏睡了一整天,除了睜眼見夙弟一麵,完全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事。她看見的,隻是拓跋宏端了一碗藥來,千方百計哄著她喝下去。連帶著前幾日的款款柔情,都成了強烈的諷刺。
“朕沒有……”拓跋宏想要辯解,可那藥是忍冬準備的、馮夙親手煎的,在什麼都還沒有查清之前,他不忍心讓她麵對懷疑一切的可能性。“妙兒,”他摟緊懷中瑟瑟發抖的身軀,幾乎跟著她一起顫抖,“先叫侍禦師來,你忍著點……忍著點……”
馮妙用足了力氣向他一推,從他懷裏掙脫出來,跌落在地上。她原本就沒有多少力氣,此時更是虛軟,可她眼中的死寂和恨意,讓拓跋宏不由自主鬆開了手。
她疼極了,捂著嘴重而長地呻吟了一聲。無窮無盡的血,染濕了她整條羅裙,又在地上蔓延出一大片猩紅。
拓跋宏寧願她受不住疼,昏厥過去,總好過眼睜睜看著五個月大的孩子,在身下化成一灘血水。可馮妙再沒發出一聲,隻睜著眼睛看著裙底,直到那血流得無可挽回,她才發出一聲嘶啞的尖叫。
“啊——”那聲音如同雷雨之前的悶雷一般,緊接著便是簌簌落下的眼淚。
記憶裏,隻有在白登山那次,她曾經哭得這麼絕望過。絕望得好像一個自幼孤獨的孩子,終於弄丟了一直抱在懷裏的那個人偶。那次黑熊來時,他們兩人都已經無力逃脫,拓跋宏把她壓在身下,把自己送進熊口。她盈滿淚水的眼睛,也很好看,如平湖秋月一般動人。可此時,那湖中的秋月卻碎成了千條萬條,再也拚不起來。
侍禦師匆匆趕來時,被滿室的血跡嚇得不知所措。他們知道這是皇帝近來寵愛的妃子,不敢冒然上前攙扶。拓跋宏走過去,捂住她的眼睛,讓她不要再看了,想要抱她回床榻上,手卻抖得使不上力。
馮妙一動也不動,他要抱就抱,他要扶就扶,他要親吻安撫也都由著他,她的眼神隻空洞地盯著裙下不斷滲出的血色。
侍禦師搭上她一隻手腕,凝神聽了半晌,歎息著搖搖頭。
“妙兒,我們還會有孩子的……”拓跋宏幾乎半跪在地上,懇求似的對她說。
馮妙輕輕搖頭:“你還會有,那是你的事,跟我無關。”她把一雙手按在血泊中,茫然地想要抓住些什麼,卻隻染了一手血跡。她轉回頭,把手貼在拓跋宏胸口:“你這個做父親,還沒抱過他呢,以後也抱不到了……”
那雙手像有千斤重一般,壓得他快要喘不過氣來。
眼看孩子已經注定救不回了,侍禦師趕忙開了催產的藥來,拓跋宏端著藥碗,卻一口也喂不進去。馮妙身子虛軟無力,連神智也迷離不清,隻是下意識地緊咬著牙關,什麼也不肯吃。
拓跋宏閉上眼,萬分疲憊地吩咐:“去叫忍冬來照顧。”經過這一次,再要馮妙相信他、接受他,恐怕是要千難萬難了。
宮中惟一一個正在孕育的子嗣失去了,消息幾乎是一夜之間傳開了,甚至宮外也得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