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話一向細聲細氣,此時忽然大聲說話,反倒嚇了崔姑姑一跳。前朝的爭論,她也聽到些隻言片語,自然明白太皇太後的心思。她不肯聽任太皇太後的擺布,所以她的孩子沒了,有得是其他聽話的孩子可以扶上太子之位。
她隻是心中不平,太皇太後為何要把她逼迫到如此地步?她每日昏昏沉沉躺在床榻上,那一晚的情形,連想都不願想起。還沒等她自己恢複過來,便有人要來翻檢她的內殿。別的東西倒還罷了,太皇太後給過她的草藥和繈褓,還鎖在內殿的箱籠裏。
那些東西是太皇太後“給”的,不是太皇太後“賜”的,區別便是,並非太皇太後賞賜,宮中便沒有記錄,誰也證明不了那些東西究竟是哪裏來的。若說巫蠱,四爪被縛住的龍紋,豈不是更加不祥?
“娘娘不要動怒,保重身子要緊。”崔姑姑在她床榻前跪下,卻仍舊不肯鬆口。
“一隻喜蛛而已,找不到就找不到了,本宮現在就梳洗更衣,跟你同去太皇太後麵前說明此事。”她從床榻上站起時,一陣頭昏眼花,差一點栽倒在地。忍冬趕忙上前來扶著,低聲勸道:“娘娘,這是何必……”
馮妙擺手示意她不必再說了,看她站著不動,自己走到妝台前,拿過桃木小梳梳頭。可她手上沒有力氣,連梳子都握不穩,才梳了一下就掉在地上。忍冬不敢再耽擱,上前來幫她淨麵、挽髻。馮妙自己勻了一點胭脂和口脂,遮掩過度衰敗的氣色。
小產之後到底還是體虛,即使盡力撐著,馮妙在太陽底下仍舊覺得四肢發冷。忍冬替她傳了四帷軟轎,扶她靠在一邊轎壁上,匆匆往奉儀殿去。馮妙閉目忍著搖晃帶來的不適,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把所有要說的話,再細細思索一遍。
她並不想如此逼迫自己,可是即使她肯放過自己,別人卻未必肯放過她。
太皇太後仍舊端坐在奉儀殿內,幾乎跟她第一次進宮那年的姿勢,一模一樣,似乎一切都從來沒有變過,那時她滿心惶恐,卻又充滿好奇。
她在第五塊青磚處跪下,腿上虛軟,整個人幾乎跌坐在地上,磕得膝蓋發疼。太皇太後慈愛地看著她,像是在說,可憐的孩子,其實你本不該受這些苦楚。
馮妙想笑卻笑不出聲,太皇太後一向都是慈愛的,她對自己慈愛,對馮清慈愛,對六公主慈愛,就連對皇上也是慈愛的。可那慈愛,讓她再不敢承受一分一毫。
她把疊在一起的龍紋繈褓,交還給太皇太後,內裏觸感酥硬,正裹著那包草藥:“姑母,妙兒無福,沒能為皇上誕育皇嗣,懇請太皇太後恩準,讓妙兒出宮祈福。妙兒甘心發願,替姑母和皇上誠心祝禱,願以發絲手繡佛像一幅。佛像不成,今生便再不回宮。”
她已經沒有心力一點點把話說得委婉了,索性直截了當地說出來,相信太皇太後必定可以明白她的意思。馮氏正得盛寵的妃子離宮,朝中搖擺觀望的大臣們,便不得不選擇擁立皇長子為太子。
這也是王玄之告訴她的出路,君子遠庖廚,遠離皇宮這一鍋滾沸的熱油。隻有她離宮,讓皇帝讓皇帝重新把寵愛分給馮家另一個女兒,她和夙弟才能平安無事。
“你身子還沒養好,宏兒不會舍得你出宮去的。”太皇太後平平淡淡地開口,並不催促她。
“姑母,妙兒會找到一個理由,讓皇上無法拒絕。”青磚又冷又硬,透出的寒氣讓她瑟瑟發抖,“妙兒還會送姑母一件禮物,報答姑母的這些年的教導養育。今後……就隻有夙弟,替妙兒在姑母跟前盡孝了。”
隻有把夙弟留在這,太皇太後才能放心讓她離去,也隻有把夙弟交到太皇太後手裏做人質,才能保他平安。
“妙兒,哀家原本以為你會是個聰明孩子……罷了,既然你誠心祈福,那就照你說的做吧。”太皇太後示意崔姑姑把馮妙扶起來,“今晚就留在奉儀殿陪哀家說話吧。”
太皇太後叫崔姑姑去把馮妙離宮的事情稟告拓跋宏,晚膳剛過,拓跋宏便直衝進奉儀殿,進門便問:“妙兒在哪裏?”
奉儀殿年輕些的宮女、內監,還是第一次見著皇帝如此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