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醫正在給她診治,宏兒,先坐過來喝口茶吧。”太皇太後手邊的小幾上,擺放著一隻紫砂小壺,幾隻淺碟,就跟從前拓跋宏從書房回來時一樣。
“診治?她怎麼了?”拓跋宏急切地開口詢問。
太皇太後歎息著搖頭:“宏兒,哀家從前教給你的東西,看來你全忘記了。做皇帝的人,最忌諱的就是喜形於色,怒現於聲。”
他沒有忘,他從小學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讓別人發現自己的喜好。再好吃的佳肴,嚐過三口之後也必須撤下。他是為這帝位而生的,已經隱忍了二十年。
“那麼,請祖母告訴宏兒,馮貴人她……是因為什麼要宣禦醫?”不過轉瞬間,拓跋宏已經熟練地換上那張用了二十年的無形麵具,隻在提到馮貴人這怪異的稱呼時,才頓了一頓。
太皇太後長而微彎的護甲,朝桌上一指,一張揉皺了的錦帕放在那裏,錦帕上是一團已經幹涸變暗的血跡:“今天妙兒來跟哀家說話時,忽然咳嗽、嘔血,來不及送回華音殿,哀家就把禦醫宣到這來了。”
嘔血……
沒容他細想這兩字意味著什麼,太醫已經從內殿出來,竟然是太醫令親自在此診治。年過花甲的太醫令跪下答話:“太皇太後、皇上,馮貴人驚悸咳逆,寒熱盜汗,應該是……癆症。”
“什麼叫應該是?你在太醫署供職多年,難道連是不是癆症都診不出來?!”拓跋宏暴怒,隨手將桌上的淺茶盞擲在地上。茶盞貼著太醫令的側臉飛過,驚出他一身冷汗,卻不敢躲避。
“宏兒,”太皇太後的聲音裏,帶了點喝止的意味,“今天已經有兩名醫正來診治過了,都說是癆症,因為事關重大,哀家才又宣了太醫令來親自驗證。”
拓跋宏緩緩轉頭,看向擋住內殿的珠簾。六、七月間天氣正熱,珠簾之後,卻還多加了一層致密的錦帳,顯然是為了防止馮妙的病氣過給太皇太後和皇上,才特意加上的。
“患了癆症的宮嬪,是無論如何不能留在宮中的,即使她是哀家的侄女,也不能例外。”太皇太後音調平穩地吩咐,“今晚就備下馬車,送她去青岩寺養病吧。”
拓跋宏像完全沒聽見太皇太後的話一樣,掀起珠簾便要進去,可那層致密的錦簾卻被人從裏麵死死拉住,不讓他掀開。
太醫令慌忙阻攔:“皇上,癆症的病氣是會傳染的,您不能進去。”
“妙兒,讓朕看看你,現在究竟怎麼樣了。”拓跋宏隔著那一層錦簾,握住裏麵那雙小小的手。他總覺得還有很多時間,等到坐穩了帝位、等到真正掌控了朝政、等到他們之間再沒有任何障礙,他就可以一心一意地當她是自己真正的妻子。
簾子裏的人並不說話,隻是死死抓住錦簾,不讓他掀開。拓跋宏輕笑一聲:“朕知道,你是想效仿李夫人,不讓朕看見你病中憔悴的樣子。可朕不是漢武帝,並非因為你的容貌喜愛你,你不必如此……”
“宏哥哥,李夫人不想被漢武帝看見,是因為她以色事人,自然擔心色衰而愛弛,可妙兒不一樣……”錦簾另一側的人輕輕開口,“如果醫好了,妙兒自然會回來,如果醫不好,妙兒希望宏哥哥記住的,是妙兒最好看的時候。”
她什麼也不求,隻有無所求,才能讓拓跋宏深深記得她。此時她才恍然驚覺,拓跋宏的念念不忘,是她能尋求的最後一點依傍。
很快就有內監來跪稟,送馮貴人出宮的馬車已經備好,連華音殿裏的東西,也已經一並收拾齊整,堆放在車上。內監恭敬卻堅持地請拓跋宏到廂房回避,忍冬上前用披風把馮妙整個裹住,扶上馬車。
人一離開,立刻有蒙著麵紗的醫女入內,用艾草熏蒸馮妙停留過的宮室。
馬車上的簾子垂下,拓跋宏終於還是忍不住走到殿外,隔著車簾,他聽見馮妙的聲音夾雜在斷斷續續的咳嗽聲中:“宏哥哥,不要忘記我,但是……隻準想我一點點。”
車輪轆轆,沿著寂靜空曠的永巷行走。她曾經走過這條路,是第一個乘輦戴金簪從甘織宮出來的人。如今又是這條路,她也是第一個要被送出宮養病的貴人夫人。
馬車行到闔閭門時,駕車內監停下向守門的侍衛出示腰牌。予星的聲音在車外響起:“公公,你且歇一會兒,容我跟車裏的人說句話。”想必是塞了銀子,駕車的內監隻說了一句“快些”,便走到一邊休息。
簾子掀開,予星焦急的臉探進來,一見到馮妙消瘦不堪的樣子,眼睛裏就浮起淚光:“娘娘可真是……癆症也能隨便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