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妙換了輕便的裝束,像尋常農戶的蠶娘一樣,用一塊帕子把如雲的長發包裹起來,沿著後山隱沒在茂密樹叢間的小路,一路跑下去。忍冬的傷處還沒痊愈,馮妙把她仍舊留在青岩寺,萬一有什麼狀況,也好替自己遮掩。
後山長滿鬆木,人走在樹叢裏,幾乎被濃密的樹枝完全擋住。馮妙身形嬌小,在樹叢間靈活穿梭,很快就跑到那晚看河燈的溪水邊。她把一雙絲履脫下來,提在手上,另一手提起裙角,正要踏著淺淺的溪水走過去。
她把足尖放進水裏,想要試試溪水的溫度,眼睛四下掃了一圈,最後確定沒有人看見。被太陽照過一整天的溪水,表層溫暖宜人,底層卻涼得刺骨。馮妙深吸口氣,正要把兩隻腳都踏進去,目光忽然掃到下遊處,驚得立刻縮了回來。
溪水轉了個急彎的地方,有人緩緩站直身子,剛才想必正蹲在水麵,被低矮的樹叢遮住了。一身再尋常不過的青布衣衫,包裹在挺拔的身軀之外,鮮卑平民裝束的少年,手裏握著一柄短劍,雙眼注視著水麵。少年的臉上,戴著一張儺儀麵具,想必是年頭久了些,上麵的彩漆有些斑駁,可仍舊在夕陽餘暉下熠熠生光。
馮妙看清那張麵具,心口像被人狠狠敲擊了一下,聽得見自己咚咚的心跳聲。在甘織宮結識的少年,正是戴著一張這樣的麵具,短劍也依舊是他從前拿著的那一柄,隻有身上的衣衫換過了,不再是黑色的緊身衣褲。
少年身前的水麵上,放著一隻油紙折成的蓮花河燈。此時天色還沒有全黑,周圍也沒有其他河燈映襯,蓮花河燈上的光亮,顯得那麼微弱單薄。一朵蓮瓣上,掛著一隻草葉編成的螞蚱,此時正是盛夏,那螞蚱油光水綠,十分鮮活。
也許是第一次放河燈,少年的手勢並不熟練。河燈幾次勾在水中凸起的岩石上,卡住了不能漂移。少年很有耐心地一次次蹲下去,把蓮花河燈撥出來,讓它順流而下。
尋常人放河燈,並不會這樣一次次地用手去撥,隻是順其自然地看它能漂多遠。漂得遠時自然歡欣雀躍,若是漂得很近,最多不過哀歎一聲運氣不好。可這少年卻自有一股執著的勁頭,一定要幫那河燈掃清所有障礙,直到它平穩地漂浮在水麵正中,向著無限遠的天邊漂去。
馮妙怔怔地看著河燈上的翠綠螞蚱,一切久遠記憶,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得顏色黯淡,唯獨那隻螞蚱,此刻越發綠得鮮脆欲滴。她恍惚記起,似乎曾經在什麼地方,也看見過滿池蓮花映著火光。在一池波光搖曳間,她從無知少女變成了帝王的妻妾。那疼,她現在都還記得。
如果可以隨心所欲地選擇,是要那滿池蓮華,暖玉生香?還是要那星光四垂,夜風低語?
一股說不清的羞赧湧上來,馮妙抽回雙足,低下身子隱在一棵低矮卻枝葉繁茂的鬆樹後。她已經是皇帝廢棄離宮的妃子,最好跟這少年再也不要見麵,彼此就像穿過重重宮牆的風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最好。
等到那隻蓮花河燈漂得完全看不見了,少年才順著溪流一路走下去。見他走遠了,馮妙才站起身子淌過溪水,繼續往山下走。
溪水上遊靠近青岩寺,時常有人上香之後順路走到這裏來,每年上元節,放河燈的人也大多聚集在這一帶。人來往得多了,樹叢裏就踩出了一條清晰的小路。可溪水下遊卻很少有人來,路變得越來越難走,不時有荊條纏住鬆軟的絲質繡鞋。
馮妙停下腳步,坐在一塊山石上休息。平時見那些姑子們到後山取水,並不算特別費力,她的體力,還是沒有辦法跟那些從小在山中長大的姑子們相比。
她低頭揉揉腳腕,隱約間聽見樹叢中傳來另一簇腳步聲,似乎有兩個人並肩走過來。姑子取水並不會走這麼遠,上香的善男信女也不會到這麼偏僻的地方來。馮妙心中警覺,把身體壓得更低。
一男一女兩個人走到一棵高大柏樹旁邊,停下來竊竊私語。女子的嬌笑聲夾雜著妖媚蠱惑的話語:“我真想剖開你的心看看,裏麵到底有沒有裝著我,誰讓你這個狠心短命的,一去就是那麼久……嗯……討厭……”女子的話沒說完,就被一陣粗重的喘息聲打斷了。
馮妙心下稍稍鬆了口氣,那聲音分明是秦姑娘身邊的念心。她平常不像靜心那麼聒噪,可聲音嬌媚入骨,聽過一次就很難忘記。早就知道了她們的來曆,馮妙也不奇怪,隻是略微覺得尷尬。既然是從前的恩客找到這裏來,說過話以後自然就會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