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處遊曆的算命先生,多半是蒙人的,見到高門大戶的人,便盡可能地說些吉祥好聽的話,得些賞錢,見到窮苦人家,便說些破財消災之類的言辭。不過,遊逛到兩軍陣前來蒙騙的,還真是膽大。
拓跋宏氣得發笑,揮手說:“隨便給他些錢財,輦出去……”手僵在半空,他忽然想起個人來,也是這麼大膽,對著緝捕自己的告示,就敢索要賞金。他站起身,直接繞過麵前的書案,對哨兵吩咐:“去帶他進來,朕要見他!”
沒多久,就有一名穿青灰色衣袍的男子進來。那人每一步都踏得很穩,他的衣袍樸素不帶任何裝飾,頭發也隻用一根打磨光滑的木簪束住,但他的動作依舊飄逸如仙,帶著從內心深處透出來的沉穩淡定。
“王玄之拜見大魏皇帝陛下。”他在拓跋宏麵前站定,雙手平舉至身前,就要行下禮去。
拓跋宏趕忙托住他的雙臂,語氣中有難以掩飾的驚喜:“王兄,真的是你!”馮妙返回洛陽,也有快兩年時間了,他原以為,王玄之這麼久都沒有出現,或許早已經身遭不測。此時見他安然無恙,興奮之下自然要問問他一直躲避在何處。
王玄之言談間依舊從容不迫,把這兩年間的事情略略說了一遍。他奉蕭鸞之命去招募兵丁,返回建康時便聽到了消息,蕭鸞一直在逼迫他的父親寫一封奏表,勸說小皇帝蕭昭業禪位給西昌侯。王玄之的父親在南朝士族中頗有名望,隻要他肯動筆寫,自然會有不少人跟著應和。可王氏上下都是硬骨頭,拿了紙筆便當場揮毫潑墨,寫了一篇大罵蕭鸞的文章,惹得蕭鸞大怒,當場就動了殺心。
送走馮妙當晚,王玄之便借著東籬那場大火,躲過了宮中侍衛的追捕。他原想也離開南朝國境,不料蕭鸞恨他入骨,處處都有搜捕他的畫像告示。他知道蕭鸞對怪力亂神之說深信不疑,必定不敢大肆搜查佛寺,便躲在寺院裏,偽裝成避世修行的居士。貴公子丟棄了一切華貴的裝飾,連飲食習慣都徹底改變,人就在蕭鸞眼皮底下,他卻一直沒有發現。
“我知道皇上遲早會領兵南征,等著今天這個機會,已經等了快一年了。”王玄之從袖中拿出一張紙,遞到拓跋宏麵前,“這是鍾離附近的駐兵數量,我暗中觀察他們運糧的次數,推算出來的,未必完全準確,但是大體上應該差不多。”
拓跋宏展開來細看,紙張上分布著一些墨點,代表著鍾離附近的幾座城池,墨點旁邊標記著數字。鍾離易守難攻,便是因為附近這幾座城池相互照應,一處受到進攻,其他幾處立刻趕來馳援。說起來,這種作戰方法,還是當年廣陽王帶兵南下時,王玄之想出來的拒敵方法。如今始祖本人在這裏,自然不愁沒有破解之法。
王玄之慢慢地說:“臣剛才在門口說,能替皇上解天命,現在皇上該知道了,並不是信口開河,隻是不知道皇上打算給我多少卦資?”
拓跋宏聽出他話中的意思,更加驚喜,他早就有意請王玄之到北朝做官,現在終於肯了。拓跋宏把手按在那張紙上,直視著王玄之朗聲說道:“朕願付兩千石!”
兩千石是漢武帝時前將軍一年的俸祿數量,拓跋宏這樣說,便是許了王玄之在大魏封侯拜將。他知道王玄之並不是貪圖高官厚祿的人,虛浮的封號背後,他真正允諾的,是對王玄之充分的信任,準他參與軍國大事,讓他有機會親手為父兄報仇。
王玄之對著拓跋宏躬身為禮,也朗聲說道:“皇上是聖明天子,要忍人所不能忍,隻有寬厚純孝,才能越發顯出南朝皇帝的暴虐殘忍。臣是凡人,便無需忍耐這些,此生餘下的最大心願,便是為父兄報仇雪恥。”
兩人的目光相接,彼此都心領神會。拓跋宏帶著些惋惜之意說道:“隻是可惜了你半生的賢名,你隨朕返回洛陽後,不知道南朝會有多少滿口假仁假義的人,指責你忍辱偷生。”
王玄之挺直脊背,聲音沉穩無波:“慷慨一死,何其容易,隻有根本沒有能力做到的人,才會把不願報仇雪恥放在嘴上,臣不會做那樣的懦夫。”
因著對南朝地理人文十分熟悉,王玄之對拓跋宏進言,南朝的士兵不如北朝驍勇善戰,但南朝物產豐富、糧草充足,長期消耗下去,遠離故土的大魏兵馬,占不到什麼便宜。不如一邊佯裝圍攻鍾離,一邊悄悄派兵繞道去另選一處重鎮攻打,俘虜了守將和士兵,便可大勝還朝。
“回去修整一年半載,大軍可以再次南下,每攻下一處城池,便派大魏的兵馬駐紮,不求快、隻求穩。”王玄之的建議早經過深思熟慮,不但能替拓跋宏解開眼下的困境,還能幫他做好長久的打算。
拓跋宏畢竟年輕些,鮮卑人又一向擅長快速進攻,此時聽了王玄之的建議,從前的疑惑處都覺得豁然開朗。
此時夜色已深,王玄之低頭沉默了片刻,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她還好麼,你們的孩子……該有兩歲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