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頭的小丫鬟把馮夙的頭發理順,挽成男子式樣的發髻,走出來對著馮妙施禮:“皇後娘娘,小郡公聽不到別人說話。”
侍立在馮妙身邊的宮女躬著身子小聲稟奏:“馮小郡公的身子還有些虛,再調理一陣就能好了,不過從此以後,小郡公就不認得人了,也不會說話。”那小宮女見馮妙一直不說話,又補充說道:“其實小郡公這樣挺好,什麼也不知道,就什麼困擾都沒有了。”
馮妙心裏清楚,元宏在那一天的晚膳裏,下了能讓人變得聾啞癡傻的藥。對馮夙來說,這已經算是最好的結果了。不然,他心裏記著的慕容世係譜,遲早會給他帶來殺身之禍,隻怕到那時,心思如白紙一樣的馮夙,下場會比今天更悲慘百倍千倍。
就這幾句話的功夫,那名梳頭的小丫鬟已經端了粟米飯和肉湯進來,用小勺盛著米飯,沾上一點湯汁喂給馮夙。馮妙見過癡傻的丹楊王世子,可馮夙此時的樣子,卻跟丹楊王世子半點也不相似。他很安靜,身上的衣衫也幹淨整潔,米飯送到嘴邊他便聽話地吃下去,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偶爾會抬起來看著屋裏的人,卻像懵懂無知的嬰兒一樣,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沒有人能從一個呆傻聾啞的人口中問出任何秘密,元宏沒有殺馮夙,卻徹底解決了一切後患。他建了這座郡公府養著馮夙,算是把這件事給遮掩了過去。
“這樣很好……”馮妙低聲說了一句,便轉身往門外走去,像要說服自己似的,又提高音量說了一遍,“這樣很好,夙弟再也不會惹麻煩了。”
看她腳步虛浮,隨行而來宮女趕忙上前攙扶,送她上了肩輦。一路上馮妙都神色如常,隻在進入宮門時說了一句:“去華音殿。”宮女原本是奉了元宏的旨意帶馮妙出去,按理還應該把她送回澄陽宮,剛要開口勸阻,馮妙便又說道:“你回稟皇上說,本宮想回華音殿休息,皇上必定不會怪罪你的。”
闊大的肩輦沒辦法通過華音殿前的小木橋,隻能停在那一彎清淺的水波之外。馮妙下了肩輦,腳步飛快地走進殿內。素問迎上來,她的雙手還沒有好徹底,不能攙扶伺候,隻能關切地問:“娘娘,您這是從哪回來,怎麼臉色這麼白?”
馮妙微微搖頭,剛向前走了一步,就嘔出一大口血來。
素問急得高聲招呼靈樞,叫她拿濕帕子來擦,又叮囑她小心扶著馮妙進去,不要驚著了小皇子。馮妙搖一搖手,自己走進內殿去,手扶著床榻邊沿慢慢坐下去。
從馮夙的郡公府邸回來,馮妙的喘症便又加重了,一天裏總有那麼幾次,咳嗽時會帶出血來。素問沒辦法診脈,隻能替她宣了禦醫來看,禦醫診了幾次脈,都說是著了涼所致,可素問心裏清楚,馮妙這回仍舊是心病。
馮妙昏昏沉沉地病了小半個月,才終於有點起色。剛能起身時,她便聽人說河陽無鼻城傳來消息,廢太子元恂故去。奉命看守無鼻城的人,不知道該按什麼樣的儀製來料理這位皇長子的喪事,所以才派人快馬稟報皇帝。
元宏隻隨口吩咐道:“他已經不是太子了,犯下如此罪行,他還有什麼麵目去見祖宗先人?就用草席裹著下葬吧。”來報信的人聽了這話,終於確信皇帝對這個長子已經厭惡到了極點,低頭應了聲“是”,躬身退出殿外。
馮妙進入澄陽宮時,剛好便看見了這一幕。那些太監、侍衛都遠遠地看著,隻能看見皇帝一個模糊的輪廓,隻有她能一直走到元宏身邊,看得見他握筆的手指,都已經捏得發白。
對一個廢黜的太子,皇帝不能表現出半點憐惜之情,因為總有人喜歡揣摩皇帝的意思,一旦發現皇帝心存不忍,便會尋找機會,適時地替廢太子喊冤,借以撈取自己的好處,說不定又會釀成一場風波。眼下大軍南征,洛陽城內最需要的便是安穩。
馮妙走上前,用雙手捧住他握筆的手。元宏不作聲,緊繃的半邊身子卻緩緩鬆下來。馮妙這時才看見,他麵前的紙上寫滿了字,翻來覆去都是一個封號——貞。
看見滿紙的“貞”字,馮妙忽然覺得滿心都是淒涼,沒有人能站到離他這麼近的地方,真正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如果連她也不能理解元宏,那元宏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