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第三,馬大民略顯猶豫,但還是把話挑明了:“我現在是班長了,你、你雞巴還一口一個‘副班長副班長’地叫,容易對群眾產生誤導。”
“嗬嗬,”王小全笑道,“我叫習慣了。叫了兩年了呀,一下子改不過來。”
“以後,”馬大民說,“啊就以後改、改過來。”
王小全不吭聲。心想:媽的給你個棒杵,還當針(真)了。馬上又覺得不該這麼想,班長嘛就是班長,與他這個還沒轉正的小學徒工,不在同一個水平線上。
馬大民又說:“你覺得讓她倆做啥好?你是骨幹,和你商量商量。”
“你是班長,你安排唄!”王小全有點困了。
“依俺看,”馬大民說,“還是咱倆搞測量,讓她們負責洗衣做飯。啊就鍛煉鍛煉嘛。做什麼不是幹、幹幹革命?俺看她們也真該好好鍛煉一下,尤其那個楊雪萌,像個資產階級小姐。”
“有那麼點兒,”王小全說,“不過咱可沒見過資產階級小姐長啥樣啊,隻聽說是長腿蜂腰,大大的屁股,翹翹的奶子,燙著刺蝟頭,走路香水味灑一溜胡同,聽說連放出的屁都沒一點臭味兒……”
“操。啊就你、你懂得還真不少。你雞巴聽、聽誰說的?”
馬大民沒得到回應,見王小全早已睡著了,就噌噌地脫了個精光,哧溜一下鑽進了被窩。
3.河邊愛情
早晨,楊雪萌和曹二妹來敲門。王小全把門拉開一條縫,看到楊雪萌朝他調皮地擠眼睛。
“有事兒?”王小全揉著睡眼。
“我們要工作。”楊雪萌說。
“快讓俺進去,外麵冷。”曹二妹說。
馬大民正在慌慌張張地穿衣服,忙在裏麵喊:“不行不行,請二位女同誌稍候。”
“班長光著腚哩,你們要看看嗎?”王小全故作神秘,小聲對她們說,盡量不讓馬大民聽見,然後惡作劇地把門拉開,一束亮光迅速投進屋子裏。兩個女孩子往裏瞅了一眼,恰好看到了馬大民撅著的光屁股,正蹺起一根腿往上套內褲。她們還以為是王小全開玩笑呢,沒料想看到的是廟裏的真和尚,看了感覺怪惡心,尤其是曹二妹,還看到了馬大民兩腿間吊吊著的怪東西,像個洗衣服用的軟棒捶。她們“哇”地一下就跑開了,一邊回頭憤憤地罵王小全。
“真壞!”
“王小全壞透了!”
馬大民對此毫無察覺,很快穿好了衣服,一邊係褲帶,一邊探出頭來嚷:“啊就回來,回來!你們倆,一個去劈木柴燒火,一個去河裏挑水。啊就小全,你你和小楊去河裏弄水吧。拿把鋼釺,把冰敲碎。”
大家愉快地接受了任務,便分頭行動起來。馬大民在簡易的木桌子前坐下來,裝模作樣地寫彙報材料,還不時地隨手翻一眼工地上出的《工友報》。忽然,他聽到外麵有哭聲,就不耐煩地衝著外麵喊:“哭啥哩?咋、咋著啦?”
出門一看,原來是曹二妹在捂著額頭哭,血正順著曹二妹的麵頰往下流。馬大民很是驚訝,問“咋搞的呀,這是?”
“班長,木頭打了我的頭啦。”曹二妹哭得更厲害了,馬大民往地上一看,原來是曹二妹在劈木柴時用力過猛,一塊被劈開的木片彈了起來,恰好擊中她的前額,在兩道眉毛的中間,是個很危險的三角地帶!如果木片片稍微偏斜一點,就打中她的眼睛了。曹二妹咧著嘴,哭得很傷心,還把手伸給馬大民。她嚷著:“血,班長,我流血了。嗚嗚嗚。”她不知道,馬大民還有個暈血的小毛病,小時候村子裏有殺豬宰羊的都不敢看,更何況曹二妹手上沾的是鮮得不能再鮮的人血?看了一眼後就蹲在荒地上嗷嗷地吐起來。一麵高聲地叫著:“王小全!王小全!”
王小全正和楊雪萌在河麵上敲凍冰,敲了半天也沒敲開,冰屑子四處飛濺。按理說,若順著那個舊冰茬敲下去,一下子就解決問題了。但他卻故意選了個新處女地,為的是能和楊雪萌多呆一會。此刻,他和楊雪萌談得挺熱乎,心裏很快就喜歡上了她。王小全正處於想入非非的年齡,要喜歡上一個女孩子,實在是不用太多的鋪墊。其實,從昨天見楊雪萌第一眼起,他就喜歡上這位幹淨大方的女大學生了,這當然是一種很朦朧的感情,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單純的楊雪萌,卻沒有往那一層上想,她還在那兒喋喋不休地對王小全講述與她自己有關的故事:當教師的父母,青島海邊的家,以及小時候下海遊泳時發生過的冒險事兒。她說,每年的夏天,她都要和大人們租條船,到深海的島子上去玩兒,去感受大自然古老而又神秘的氛圍。楊雪萌的描述,讓王小全很是向往,問這問那,在楊雪萌麵前,他第一次很真切地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懂,什麼世麵也沒見過,與楊雪萌比,自己土得掉渣。王小全還傻乎乎地問:“俺還沒見過大海呢。海島上有特務吧?遇到了特務怎麼辦?”楊雪萌咯咯地笑起來,說“一聽這話,就知道你是從廣播小說裏聽來的!什麼特務呀,俺可從來沒遇到過。”
王小全說:“你讀的書真多啊,你說的這些書,俺都沒讀過。”對此,王小全頗感無奈,“字還認不全啊,這書咋讀呀!”
楊雪萌顯得挺著急:“不讀書怎麼行呢?以後我教你吧。我的小箱子裏,全是書,你想啊,將來這荒地上,都是大片的工廠了,沒知識你怎麼能開機床,做化驗?到時候你會被時代淘汰掉!”
楊雪萌眯起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朝遠處看,王小全也不知她究竟看哪裏,隻知道在那一瞬間裏,她的睫毛顯得更長了,也更散發一種無法說清的迷人味道。他知道楊雪萌已經沉到了對未來遙遠的憧憬中。
“我、我寫日記。”王小全搜腸刮肚,想了好久,才想出這件與文字搭茬的事兒。
言猶未盡,聽到馬大民一陣怪叫,兩人同時愣了一下,便不再說話,抬了一桶水,朝河岸上走去。
4.燒火做飯
現實與理想,永遠是一對死對頭。時間一晃,楊雪萌來測量班一個多月過去了。在這一個多月裏,她幾乎沒有做一件與遠大理想沾上邊的工作,她每天能做的隻有兩件事:燒火和做飯。
每天,她早早地起床,去冰河裏汲水;然後包著頭巾到廚房間淘米,做饅頭,忍受著刺鼻的煤煙味兒。而且,頭一天晚上,必須提前用煤把火封好,否則第二天就得重新點火,影響大家的用餐。上午她到小鎮上去,買菜和采購,當做完了手裏的事情,也就到了要做午飯的時間。下午相對空閑多一些,可以讀點書,或者看看外麵的河流,風正順著河道呼嘯著奔跑。
這些天,馬大民到指揮部開彙報會去了,順便把曹二妹送回了家。自從曹二妹劈木柴受傷後,連續幾天發低燒,她的家就在山腳下附近的村子裏,聽說她爹還是個村支書。回家可以給她燉上一隻老母雞補補身體,因為測量班的飯食,已經太難下咽。
曹二妹是抹著眼淚走的,說自己憑著一腔熱情來幹革命的,卻在革命的頭一天就被一塊木頭片子差點要了命,真是窩囊呀。大家就都勸了她一番,說革命的道路還很漫長,回家養好身體再來繼續革命不遲。
整個測量班裏,剩下了王小全和楊雪萌,他們便跑到雪原上去打雪仗,嘻鬧著往對方身上扔雪團兒。楊雪萌嗓子好,扯開喉嚨,唱了一曲《山楂樹》。
中午,王小全幫助楊雪萌一道做飯,洗了一筐子地瓜菜。午飯很簡單,是玉米麵的窩窩頭,蘿卜鹹菜,兩根大蔥。這樣的夥食已經不錯了,楊雪萌買菜時路經一座村莊,看到老人小孩都在路邊用刀子剜樹皮。行走一路,看到路邊是一溜排開的白光光的樹幹,楊雪萌流了淚,覺得樹們怪可憐。
不久前,上級來了通知,說形勢嚴峻,號召全民行動起來,一定要打好抗擊自然災害這一仗。從那天起,飯桌上的細糧就很自然地失蹤了,被地瓜和高粱餅子之類取而代之。那時候的人覺悟高,一致認為黨考驗的時刻來到了,積極響應上級號召,自覺與舊的飲食習慣徹底決裂,讓世上最難下咽的食物成為自己胃裏的新主人。但工地上的人幹的是勞動強度很大的體力活,開山放炮,挖坑填土,埋管子布電杆,時間久了就挺不住了,有人在工作時當場暈倒。類似的事件接連出了幾起,工人們就開始悄悄地發牢騷,一時議論紛紛,叫苦不迭。但牢騷似乎沒起好作用,直接後果是夥食質量更差了,幾乎一日三餐以蒸南瓜和大瓜菜為主。工地上的一批落後分子就想出一個溲主意:泡病號。到醫院找個熟人開個證明信,一泡就是七八天,不為別的,隻為能吃上病號飯,讓自己的舌頭見見葷腥。
終於,指揮部傳來消息,說大家不要嫌夥食差,這隻是暫時的困難,困難總是會過去的,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你們知道嗎?就連毛主席都已經不吃紅燒肉了。
一聽說毛主席都戒了平時最愛吃的紅燒肉,大家都感覺很心疼,哪裏還好意思再繼續發這些無用的牢騷?難道你願意成為那個好吃懶做,在工地上挨批鬥的最落後的壞典型嗎?
天傍黑時,馬大民醉意朦朧地從曹莊回來了,肩上還背著半口袋東西,似乎心情很不錯。
“班長喝酒了?我們正等你呢。”王小全說。
“是呀,我們正擔心你路上出狀況。”楊雪萌說,她看今天馬大民心情好,趁機撒嬌似地拉住了馬大民的衣袖子。“班長啊,這麼多天了,你還不給俺配儀器,俺的專業都快忘光啦!”
“你、你不是每天都在工作嘛。”馬大民輕描淡寫。
“啊?做飯?”楊雪萌驚訝地張大嘴巴。
“做飯怎麼啦?誰、誰都得吃飯哩!”馬大民說。“現在能吃上飯,啊就、啊就不錯啦。你還想當、當班長不成?俺、俺看你楊雪萌下基層動機不純。”說著,臉一沉,把楊雪萌拉他的手粗暴地甩開了。
楊雪萌這次忍了忍,終於沒忍住,氣得小臉漲紅,淚水刷地一下從眼睛湧出來,她大聲反駁:“班長你說清楚,我怎麼動機不純啦?我怎麼動機不純啦?”
“你缺乏改造,思想有問題。”馬大民生硬地扔過來一句。
楊雪萌氣憤地拉開門,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哭去了。
夜裏,馬大民的酒醒了,盯著屋頂怔怔地望了好久,又探起身子叫醒了王小全,說是想喝水。王小全佯裝死睡沒理睬他,他正在心裏同情著楊雪萌呢,哪有心思搭理他?當時他們爭吵時,他把拳頭攥得叭叭響,忍了好幾忍才沒打出去。你馬大民欺負一個剛剛大學畢業的小姑娘,你算什麼本事嘛!人家才剛滿十八歲呀!王小全想到這些,氣就不打一處來,把身子翻了個,臉衝牆睡去了。他聽到馬大民歎了口氣,有點傷感地嘟噥:“還是沒文化的曹二妹好。嗯,知識越多越反動,這話一點都不假。”
又說:“她爹也、也不錯呢。今天給了半麻袋地瓜。”
5.家信
接下來的日子,在測量班顯得頗不平靜,好像人人都窩著一肚子火氣。兩個少男少女,一沒事就粘到一起學文化,把馬大民整個地給曬了起來。人寡少助,勢單力薄,馬大民也不便耍威風。憋急了眼他就把火氣往老天爺身上撒,罵道“娘的,這鬼天氣!還讓不讓人活啦!”要莫就掄起大斧頭,哐哐哐地劈木柴。還別說,幹這活他還真是把好手,不一會兒就劈了一大堆木柴,拿到灶間給楊雪萌做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