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窟窿
1.狼嗥
夜半時分,王小全被凍醒了。他從被子裏探出頭來,聽到木板房外麵有一些很奇怪的動靜,支起耳朵來仔細一聽,是嗷嗷的叫聲,聽著像狼嗥。就急忙推醒了正在熟睡中的馬大民。馬大民是測量班的副班長,當時正在嘰哩咕嚕地說夢話,夢話裏竟然是在發牢騷,說“俺啥時候才能當班長啊?這雞巴副班長當了兩年了!”王小全聽了,就忍不住笑,上去推了推馬大民撅起來的瘦屁股,這一推不當緊,推出一個響屁來。王小全心想,這個馬大民,一身的毛病啊,除了當著人的麵愛放屁,晚上睡覺還呼嚕打得山響,非願如此,今天還發現他是個官迷哩,你說你一個說話嗑巴,又沒文化的家夥,怎麼能當官呢?王小全覺得很好笑。可那個年代的官,就是這樣子的,有文化的反而當不上,文化水平越高,日子過得越狼狽。
“副班長,快醒醒!”王小全叫,“外麵有狼!”
一聽說有狼,馬大民呼地一下坐起來,聲帶顫抖:“小全,你你你,把把門……啊就關死了沒有?我我我點把火,狼、狼啊就最怕火。”
馬大民說著,一邊哆哆索索地找火柴,“嚓——”地一下點亮了罩子燈。木板房子裏立即布滿了桔黃色的光芒。看到馬大民扭曲變形的臉和一絲不掛的的身體,王小全撲哧一聲笑出來。“副班長,天這麼冷,你還不穿褲衩睡覺?你真抗凍。”
馬大民聽了,很不高興,一邊摸索著找棉褲,一邊說:“操,啥時候了都都都?你你還開、開雞巴毛玩笑!快點上劈柴,啊就驅、驅狼要緊。”又聽了外麵的動靜,扒開用塑料布封住的小窗戶,觀察了一會兒,就鬆了口氣。“哪有狼?啊就狼呢?狼狼狼在哪裏?你雞巴啊就就一驚一咋的。”
“是風。”
最後,王小全十分認真的下了結論。
馬大民就又罵了他幾句,王小全卻早已披上棉大衣,嘻嘻哈哈地到外麵的河岸上撒尿去了。
1966年冬天銳利的北風讓王小全的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荒地上的茅草瑟瑟地發出了陣陣嗚咽。天上的一彎冷月,顯得孤獨而又淒涼。進入下半夜以後,嫋嫋的薄霧便籠罩了那條著名的河流,遠處火車鋼軌交錯的聲音和鳴笛的聲音隱隱地震顫著廣大的夜空。幾粒困倦的星星在不停地朝他眨眼睛。
王小全痛快地撒完了一泡長尿,又打了幾個舒服的冷戰。
後來,一想到那個有趣的夜晚,王小全就忍不住咧嘴樂,他說:“荒野地裏一聲狼嗥,把馬大民的雞巴嚇得縮了回去,馬大民的雞巴是帶彈簧的驢雞巴。”
這句話迅速地傳遍了整個建設工地,使人們在1966年欣欣向榮的冬天裏有了新話題。馬大民的知名度,竟然在一夜之間提高了,成了一個人們言談間提及率很高的搞笑人物。
很快,指揮部下達了命令,任命馬大民為測量班班長,並且決定再給這個在野外作業的測量班分配兩名女工來,其中一位還是從青島化工學院剛畢業的大學生。
河岸上,當了班長的馬大民,手拿水準測量儀,嘿嘿地笑著,露出一排被煙草熏黃的牙齒。他大聲地叫:
“王小全!啊就王小全,哪哪哪裏去了你?”他想告訴王小全說,以後他們就不用發愁把飯燒糊了,因為指揮部派來兩個姑娘給他們負責做飯吃。
“嗯嗯,還有洗衣服呀。哈哈!”王小全迅速地從茅草堆裏鑽出來,一邊係著腰帶,一邊接上話茬。
馬大民說:“嘿——她們有知識有學問又、又咋地?到了測量班,就得老老實實歸咱管。”
2.幹革命
那一天,天上掛著一輪灰不溜秋的太陽,地上到處都是土土的顏色。指揮部的破卡車吃力地出現在山腳下,出現在那條僵硬如蛇的道路上。馬大民和王小全,一高一矮地站在太陽下,兩人都穿著一件被風雪漂白的軍用棉襖,那是工地上發的勞保裝。此刻,不知怎的,兩個人的心都跳動得很厲害。指揮部的破卡車像爬行的蝸牛一樣慢,還突突地冒黑煙,但還是在天黑前抵達了目的地,在荒地上的木板房前停下來。先是從車上副駕駛艙裏跳下一位幹部模樣的人,馬大民認出那是組織科的魏科長,就急忙結結巴巴地去迎接魏科長,恭敬地遞上雙手與魏科長握手,又掏出一支香煙給魏科長用火柴點上。接著,車上又下來兩個一黑一白反差很大的女孩子,司機從後車鬥裏,把她們的行李往下扔,白女孩叫了聲“喲,小心我的玻璃相框!”一句話,讓司機師傅舉著行李包的手停在了半空。
王小全把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兩個女孩子,那個黑黑的女孩羞怯地低下了頭。另一個又白又漂亮的女孩,倒顯得很大方,把剛剛接下來的行李往地上一丟,上來和王小全握手。
王小全還發覺,這個漂亮的女孩子,腳上穿著一雙黑皮鞋,頭發上別著亮亮的發卡,穿著打扮很是時髦和洋氣。
她說:“我是楊雪萌,青島化工學院畢業生。您呢?”
“我?”王小全頓時臉上一陣發燒,支吾著嘟噥,“我、我我……四河頭村聯中高小……沒畢業。”
真是太尷尬了。王小全覺得好沒麵子。好在楊雪萌這姑娘很是善解人意,轉移了話題:“師傅您貴姓呀?我們初來乍到,還請您多多關照!”
出於自卑,王小全竟然沒敢去接那雙柔軟的小手。他還從沒和異性握過手呢。除了母親,王小全從沒有和異性有過太多的接觸。而母親早已在五年前去世,在這個世界上,王小全成了孤兒。
“俺叫王小全,”王小全說,“大小的小,安全的全。哦,你的杯子掉出來了,我給你撿起來。”王小全竭力掩飾著內心的慌亂,彎腰替楊雪萌撿起了從行李內滾出的杯子。他覺得那杯子很精致,為了防止喝水時燙手,外麵有一個用紅塑料繩編織的外套兒,上麵繡著“幹革命”三個金字。王小全覺得好奇,就多看了好幾眼。
女孩子的心很細,說:“我編的。好看嗎?”
“好看好看。”王小全覺得鼻尖上出了汗,慌忙把杯子遞過去。
“覺得好看就給你編一個吧。”楊雪萌笑嘻嘻地說。
“我?不用不用。”王小全咕咕噥噥,“我用大搪瓷缸子喝水,我一口氣能喝三大瓷缸。”
兩個女孩都咯咯地笑起來。楊雪萌笑彎了腰。
王小全站在荒地上,不好意思了半天。他不明白為什麼女孩子都那麼愛笑。而且笑聲像叮咚作響的泉水。這一點可不像馬大民,馬大民笑起來甕聲甕氣,發哏,總讓他聯想到放屁。再說,馬大民也極少笑,他是個認死理的人。
指揮部的破卡車開走後,馬大民鄭重其事地召集大家開會。先是用結巴語念了一段毛主席語錄———“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然後代表全班,對新來的楊雪萌和曹二妹同誌表示歡迎。尤其是對楊雪萌同誌哪裏艱苦,就到哪裏去的革命精神給予表揚。他說:“楊、楊、楊雪萌同誌本來是分到指揮部坐辦公室的,可該同誌被當前國內大好的革命形勢所感染,主動要求到一線工地來鍛煉鍛煉,大家夥說說,這這這是一種什麼啊就精神?”
“螺絲帽精神。”王小全冷丁插了一句。
“啊就你,你愛出洋相,”馬大民使勁白了王小全一眼,愣怔著想了半天,卻也沒想出更好的比喻,就說,“啊,是革命的螺絲帽精神。哪裏需要,就、就安裝在哪裏,發發、發揮作用。”
王小全偷偷地笑。
兩個女孩想笑,卻不敢,拿手捂住嘴忍住了。她們沒想到,今生遇到的頭一個上司,竟然是個結巴,而且結巴得比較嚴重。
班會結束前,馬大民讓新來的同誌表決心,這是多年形成的慣例。楊雪萌早有準備,從筆記本裏取出一張紙,鏗鏘有力地念了十來分鍾,完了還站起身,鞠了一躬。大家都鼓掌,鼓完掌後王小全聽到肚子響起一陣咕嚕聲,就湊近馬大民的耳朵:“副班長,肚子餓了吧?散會吧。”
馬大民說:“散會。”
一聽說散會,曹二妹急了:“俺呢,班長。俺的決心書還沒念哩!”馬大民一愣,心裏責怪自己對待同誌哪能不一視同仁啊,太粗心大意了。就撓撓頭皮,說“下麵請曹二妹同、同誌、發發言。”
曹二妹沒上過學,一紙短短的決心書讀得嗑嗑巴巴,奇怪的是她竟然在短短的時間裏沾染上了馬大民的結巴毛病,聽得王小全心裏呼嗒一下子,像一塊發燙的石頭滾到了冰水裏。他吃驚地以為,測量班又來了個女結巴子,那可真是有好戲看了。
最後,曹二妹把“衷心感謝”讀成了“哀心感謝。”
馬大民聽得直皺眉頭,尤其是曹二妹用結巴語宣讀決心書,令他心中大為不悅,開始還以為這是在模仿他呢,心別別地跳了起來,臉上有了反映。看到曹二妹態度很誠懇,前額上還出了汗,才打消了疑問。確定是曹二妹初來乍到,緊張所致,嗯。另外,他知道結巴的毛病具有很強的傳染性,尤其是在雨天,如果哪個人學結巴,就會變成個真正的結巴。馬大民的結巴毛病,就是在小時候從村子裏一個老結巴那裏學習來的。那個老家夥,是村子裏“四類分子”中的“壞分子”之一,經常挨批鬥。老家夥心裏有怨長期得不到發泄,就報複到村子裏的孩子身上。幾年下來,村子裏無端地多了七八個結巴少年。
直到今天,馬大民還記得事情的全過程———壞分子一到雨天,就拉馬大民到他家去吃烤麵筋,天知道一個壞分子從哪裏搞來的麥子麵,似乎是悄悄地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有人說他的祖上很闊氣,白花花的銀元盛滿了好幾個水缸。馬大民家裏很貧窮,一年裏隻有在春節才能吃上一回白麵饃和水餃,哪裏經得住美食的拉攏和誘惑?當然,吃完了烤麵筋,壞分子就教他學結巴。據說,在眾多的少年中,他成了出徒最快的一個。如今,老師傅早已作古,馬大民還偶爾會想起他。想起這個人時,他說不清自己心裏是什麼滋味兒。
“這這啊就決心書,是誰誰寫的?”馬大民問。
“俺爹。”曹二妹老實回答。
馬大民就咧嘴笑,笑得很勉強,“沒事兒,”他說,“以以後學習要跟上,不過咧,學習不行也沒啥大問題,思想好才是真、真的好。曹二妹你要好好幹。我我來告訴你那個字不念‘哀’,應該念‘忠’。忠於毛主席的‘忠’嘛!”又轉過臉問楊雪萌,“俺、俺、沒沒說錯吧楊雪萌?”
楊雪萌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心想為了一個漢字,沒必要在自己走上工作崗位的頭一天,就讓班長下不來台,嚅嚅地道:“啊?可能……是吧。不行咱查查字典?”
馬大民聽了,急得猴似地跳起來:“怎麼說‘可能’?在咱們測量班,最忌諱的,就、就是‘可能’!還有‘也許’和‘大概’!俺看你是在大、大學裏瞎混了,這麼簡單的字還要查、查字典?是不是啊,楊、楊雪萌?”
楊雪萌憋得臉通紅,緊緊咬著嘴唇才沒有頂撞他。
夜裏睡覺前,馬大民又認真地和王小全談話,那時候也叫“談心”,內容如下:一、以後不準隨意在河岸上大小便了,明天壘兩個男女廁所,屎尿一律入坑;二、不準有事沒事地往對麵的木板房子裏跑,自古以來,男女有別。以免犯下男女生活作風錯誤。——他還特意舉出一個不久前發生在指揮部一位辦公室主任身上的活例子:辦公室主任有病,一來二去的,勾搭上了工地醫院的小護士,兩個人一有機會就在一起泡,結果有一次是大中午頭,兩個人都沒忍住,就關上門在辦公室的軍用小鐵床上幹上了。來人敲門也不開,但裏麵的動靜很大,小鐵床吱哇亂叫。人就墊了幾塊磚頭,從窗戶裏往裏看究竟,這一看不當緊,看的人從一摞磚上驚得摔了下來,摔斷了尾巴骨,還波及到神經,成了癱瘓。事情鬧大了,影響十分壞,整個工地上都在流傳。辦公室主任被撤了職,給了個留廠查看的處分。小護士原本就是個臨時工,被醫院清退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