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1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梅雨季節的南方城市,空氣濕熱滯濁,令人無法順暢地呼吸。普晴走在街上,心裏恍恍惚惚,仿佛還沉浸在夢裏,然而隱隱有個聲音在她腦海深處飄蕩著。那聲音斷續而且朦朧,如同一個充滿危險的信號在提示她,卻讓她無法弄清楚那警示中的含意。

普晴在路邊的人行道上走著,地麵是鋪設得平整美觀的花色方磚,道路如此平坦,普晴的腳步卻像遭遇了什麼障礙一般,有些深淺不定的起伏。普晴看到擦身而過的路人似乎都會用一種怪異的目光掃視自己,那目光裏充滿普晴說不清的內容,令她心裏不可克製地湧起不安。

普晴不由地伸手撫摸自己的頭發,頭發是和平常一樣用發夾束在腦後的。不安的情緒並沒有離她而去,她開始懷疑自己臉上是不是有什麼不對頭,以至於會引起路人異樣的目光,雖然普晴記得剛才出門前,她曾在鏡子前打量過自己,那時鏡子裏的麵孔,除了因睡眠很差帶來的一臉倦色,並沒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

又和一個素不相識的行人擦身而過。普晴分明看到,這個退休老幹部模樣的路人微微皺起眉頭,向她投來一瞥,而這目光裏同樣含有某種令普晴不安的信息。普晴的腳步在平坦的人行道上一絆,幾乎跌倒。她不得不狼狽而無助地停下來,幾乎想找個地縫鑽進去,能夠一下子飛回到自己家裏。

老幹部模樣的路人放慢腳步,看得出他有幾分遲疑,在對普晴開口前,下意識地前後看了兩眼,然後以一種身正不怕影歪的語氣問普晴:“你沒事吧?”

普晴看到對麵很長一段路沒人走來,又回頭看看身後,有兩個行人,但距離還遠。她鼓足勇氣對老幹部說:“麻煩你告訴我,我怎麼了?”

對方的眼神變得更訝異,普晴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問話實在不合情理。空氣似乎更濕濁,盡管她努力令自己保持鎮靜,但呼吸仍是急促起來:“對不起,老同誌,我不是在跟您開玩笑,我實在……我不知道自己出什麼事兒了,為什麼每個人都用這種眼神兒看我。求您告訴我,我什麼地方讓你們覺得不對勁兒了?”

老幹部相信了普晴的誠意,他善意地解釋:“我以為你身體……不舒服,好好的路怎麼好像要摔跤?還有、還有……你會不會把衣服穿錯了?”

普晴聽了,低頭一看,不由大驚失色。難怪一路上幾乎擦肩而過的路人都對她側目以視,普晴身上穿了件非常典型的睡裙。大片的肩膀和胸部都坦露著,乳房的曲線也隱約暴露出一部分。

老幹部看到普晴的反應,知道自己的懷疑得到了證實。他同情地提醒普晴:“現在女孩子流行穿什麼吊帶裙,不過我看你好像……不是一回事兒。”

普晴無地自容,頭腦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處理眼前這個難堪,隻是無力地抬手掩住自己的臉,那個裝錢的小皮包從手中脫落,掉在地上。老幹部彎腰幫普晴撿起錢包,伸手想遞過去,看看普晴身後的方向,又遲疑著把手縮了回來。有幾個身穿白綢衫褲的老年人顯然剛剛結束早鍛煉,一路說笑著走過來。

“哎,我把錢包給你放這兒,你別忘了拿。”老幹部急匆匆地把錢包放到路邊花壇的邊沿,邊叮囑著邊抬腳離開:“趕緊回家換衣服吧,下次出門當心點兒。”

普晴在原地呆立了幾秒鍾,茫然無措地鬆開掩住麵孔的手,她模模糊糊地想,自己應該立刻轉身逃回家裏才對,可不知為什麼,她卻仍然站著,似乎身體被固定住了無法挪動。從她身後走來的幾位老太太,原本大聲地說笑著,經過普晴身邊時,聲音忽然壓低了。她們從普晴身邊走過,遮遮掩掩地回頭打量普晴。

“真夠沒羞的……”一個老太太厭惡地說。

“哎,現在這社會也不知是怎麼啦,年輕人穿的衣服越來越少,就剩兩根細帶子提拎著一塊布了……”另一位老太太接嘴道。

“你們老土了吧,那叫吊帶衫,我孫女跟我說啦,今年那些小丫頭們就流行穿這個!”

“那也得看看什麼年齡的人穿吧,三四十歲的人了,怎麼穿得出門兒?要是我女兒這麼穿,你們看我不把衣服給她撕嘍……”

那些漸漸遠去的議論鑽到普晴耳朵裏,她的臉因痛苦而扭曲,心裏被慌亂和恐懼而占據。而此時,那種一直隱藏在頭腦深處的充滿危險信號的警示變得清晰起來,普晴懵懵懂懂地轉過身,朝著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快跑!快跑!

那個聲音躲在不知名的角落催促著普晴。在這種催促下,普晴忘卻了自己身上的尷尬處境,隻是有些茫然地跑著。當她跑進自己家所在的小區大門時,聽到救護車發出的尖利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很快那令人揪心的聲音就來到了她身後,並因為她阻擋了前進的道路,而發出不耐煩的喇叭聲。

“讓一讓,讓一讓!”救護車駕駛員從車窗裏探出半個腦袋,對著小區內不寬的馬路上,幾個和普晴一樣擋在道上的居民嚷著。

人們紛紛讓行,一向敏感並且好奇的天性,令他們馬上意識到有什麼事件發生了。

“誰家出事啦?”每個人都興奮地猜測著,並小跑著跟隨在救護車後前進,以便盡快偵察出事件的最新消息。

正因為救護車分散了人們的注意力,沒有人注意到普晴身上令她難堪的裝束。普晴鬆了一口氣,想借機悄悄溜回家去。然而腦海中那個危險的信號突然強烈起來,猛地刺激著普晴的大腦,令她變得極度不安。這時普晴發現,自己正和其他人一樣,跟在救護車後向前湧去,而且很快地,她看到救護車及好奇的人群在自己家住的樓洞口停下,車門打開,兩名醫護人員抬著擔架帶著急救箱迅速下車,衝進樓洞裏。

天哪!

普晴倒吸一口冷氣,瞬間的遲疑後,她快步跑上前,撥開擋在眼前的旁觀者,不管不顧地向樓上衝去。四樓,那裏有普晴的家,她的丈夫和女兒此時應該正在家裏。雖然沒有任何理由讓普晴懷疑救護人員要去的是自己的家,但她被心裏那種強烈的不安弄得六神無主,必須立刻看到丈夫女兒平安無事才能得以安心。

一進樓洞,便有一股淡淡的煤氣味道傳來。普晴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兒。等跑到二樓,普晴就聽到樓上傳來的聲音在問:“誰家的人?”

“袁家的。”這是普晴熟悉的鄰居張姐的聲音。

普晴不由自主尖叫了一聲:“和平!月月!”她全然不知自己的發夾掉了,頭發披散開來,身上穿著裸露出大片肌膚的睡裙,像個瘋子似的,三步變作兩步地朝樓上奔。隻是聽到上麵簡單的對話,普晴已經確信,自己最擔心的事真的發生。

樓上的鄰居張姐也聽到了普晴的聲音,叫起來:“普晴快來,你愛人孩子出事了!”

2

正是探視時間,普晴的女兒月月的病房裏有幾分熱鬧。除了普晴袁和平以及普晴父母之外,鄰居張蘋夫婦也帶著兒子晨晨來看望月月。因煤氣中毒險些死亡的月月經過搶救,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此時躺在病床上,稚嫩的小臉兒十分蒼白,顯出大病中的虛弱。

普晴又一次向張蘋夫婦道謝:“這次要不是你們,我家和平跟月月就完了。真不知該怎麼謝你們。”

張蘋笑著說:“哎,遠親不如近鄰,碰到這種事兒,誰都得幫忙。再說這回功勞最大的還是你家袁和平,要不是他硬撐著給我家打個電話,那我們也不知道你家煤氣漏了。所以說,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呀。”

張蘋的丈夫劉文進關切地詢問:“小袁徹底恢複了?”

袁和平笑著說:“我身體好,已經沒事兒。”說著,他轉臉看著病床上的月月,臉上掠過一絲憂色,伸手輕輕撫摸了一下月月的小臉蛋:“但願孩子別留什麼後遺症。”

普晴的父親瞟了自己的女兒一眼,語氣裏明顯帶著不滿:“都三十好幾的人了,做事怎麼還這麼粗心大意。爐子上燒著開水怎麼就跑出去了?簡直是不可原諒。”

普晴的臉一下子漲紅了,求救似地看了看母親,母親臉色很沉著,既沒有順著丈夫的語氣抱怨女兒,也沒有出言給女兒解圍。

倒是一邊兒的袁和平連忙勸慰嶽父:“爸,您就別再怪小晴了。她都不知掉了多少次眼淚、罵過自己多少回了。真要怪也得怪我,要不是我頭天不太舒服,那天我也跟小晴一起起床,就不會發生這種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