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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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後的第一天晚上,普克和母親談了很久的話。這些年他們之間都沒有過這樣的交談,當普克對母親講述幾年來自己的生活時,看到母親眼睛裏明顯的溫柔和隱約的憂慮。

“媽,這幾年我都沒回家看您,您會不會怪我?”普克有些愧疚地問。

母親微笑著搖頭:“我了解自己的兒子,你不必為這個掛心。”

“小晴……”普克略一遲疑,看著母親的眼睛說下去:“小晴最近好嗎?”

母親也看著普克,目光裏隱隱有探詢的意味:“你覺得呢?”

母親真是太了解自己了,普克想。本來他不想在回家後的第一天,就把自己心裏的隱憂對母親坦露,以免影響到母親的心情。但母親一句意味深長的問話和那個探詢的眼神,一下子就讓普克明白,他實在不必對母親做這樣的隱瞞。

普克坦白承認:“我覺得她的狀況很不好。”

母親不置可否,隻是追問兒子道:“怎麼個不好法兒?”

普克回憶著白天一家人相聚的場麵,慢慢地說:“從外表上看,明顯很憔悴,跟四年前我見她時簡直不像一個人,好像老了十歲。不過讓我擔心的是……”

說到這兒,普克沒有把握地停下來看著母親。

“你說吧,不管你感覺怎麼樣,跟媽說說。”母親平靜地催促普克。

“我拿不太準……她的眼神很散,雖然努力想集中注意力和我說話,但總是不由自主去看其他人,而且目光不固定。我想我們的見麵還是讓她心裏覺得高興,可是,好像又另外有種情緒藏在她腦子裏,影響了她的精神。”普克皺著眉頭說著,握住母親的手:“媽,您最了解咱們家兩個孩子。我跟小晴從小養成的習慣,在和別人說話的時候,都會正視著對方的眼睛,今天見小晴的狀態,跟她以前真的太不一樣了。那種神情,好像恍恍惚惚地,像做夢還沒做醒似的。”

母親有些悲傷地看著普克,深藏的憂慮終於傾泄而出:“小克,你說中媽的心事兒了。這段日子,我真為小晴擔心。”

“媽,您告訴我,小晴是不是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她生病了嗎?”

“我也說不清到底是怎麼了。”母親歎了口氣,在說下麵的話之前,她回頭看了看臥室,臥室門關著,裏麵傳出父親酒後熟睡的鼾聲。“這次你就是不主動回來,我也準備給你寫封信,讓你回來看看了。你不知道,前陣子,小晴家出了件大事兒,差點兒弄出人命來。”

“真的?怎麼你們都沒告訴我?”普克有些焦急,問。

“唉,你爸爸是什麼情況,你心裏清楚。除了喝酒就是找岔吵架,家裏什麼事情也不能跟他商量。”的確,這也正是普克多年來總是避免回家的真實原因。母親了解丈夫比了解兒女的程度更深,她無法改變丈夫,隻得接受兒子不願回家的現實。現在兒子終於回家了,她可以把藏在心頭的困擾說出來:“我已經有好一陣子都在啄磨著,是不是應該把我的想法告訴你。可我擔心你工作緊張,再說也懷著僥幸心理,希望情況自己發生好轉……小克,現在看來已經不能這麼期望了,如果再不想辦法解決,我擔心還會出更嚴重的事情。”

普克此時反而鎮靜下來,他認真地看著母親的眼睛:“媽,別擔心,您慢慢說,真有什麼問題,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

母親點點頭:“你回來,我就放心了。今天你剛回來,大家都不好跟你多說什麼。其實要不是我攔著,你爸肯定要當眾叨叨出來的。半個多月前,因為小晴粗心大意,家裏煤氣泄露,和平和月月都煤氣中毒,尤其是月月,差點兒就把小命丟了。搶救了一整天才算活過來,幸好沒留下什麼後遺症。”

普克皺起眉頭:“怎麼會這樣?小晴的性格我了解,她一向很細心,怎麼會是她粗心大意?”

“我也覺得很奇怪。但連她自己都承認了,我還能說什麼。星期天一大早,和平和月月還睡著,小晴自己出去想買菜。可你聽了都會覺得不可思議,她出門買菜,身上居然忘記換出門衣服,隻穿了件不像樣子的睡裙就跑出去了。要不是路上有人提醒,她可能會一直跑到菜場去的。就這麼著,急急忙忙跑回家的時候,又把錢包和家裏鑰匙都弄丟失了。結果還沒進家門,就看到急救車到她家救人。月月煤氣中毒比較厲害,和平呢,人也快不行了,但在昏迷之前,還硬撐著給鄰居家打了個電話,然後爬到家門口把門打開。虧得他這麼做了,後來急救車才算及時把他們送到醫院。要不然,兩人的命說不定能不能保住呢。”

“煤氣怎麼會泄露呢?”普克問母親。

“小晴忘了自己在燒開水,跑出去買菜,結果水溢出來把火弄滅了。”

普克沒有馬上說話,思索了一下,說:“這種事聽起來好像挺常見的。不過,我還是覺得有點兒奇怪,要是我犯這樣的錯誤很好理解,但小晴從小到大都是非常仔細的女孩子,很少會出現這種類似的事情呀。”

母親歎了口氣:“唉,你不知道,她這半年裏,經常做些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簡直象哪根神經搭錯了。你爸都不知講過她多少次了,她自己也承認錯了,但又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會出那些錯兒,過不了兩天,差不多的事情又來了。”

普克奇怪地問:“怎麼會這樣呢?媽,您跟我說說她都做了些什麼反常的事兒?”

“像那個星期天早上,除了燒著水又出去買菜,身上還穿著睡裙,而且跑回家時又把錢包鑰匙給丟了。這麼一天就是三件事兒。另外,比如她第二天在學校有課,頭天晚上和平還提醒她呢,可第二天她又忘了去上課,連當天是星期幾都弄不清。這種事兒出現過好幾次,學校領導都在會上點她的名兒了。還有,有幾次半夜三更自己跑到家門口,坐在外麵睡著,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要麼是和平起床了以後發現的,要麼是鄰居出門時發現。”

母親不無憂慮地說著,普克聽了,真像母親說的一樣,對這些事情感到不可思議。可他沒有打斷母親,聽她繼續說下去:“還有呢,有時候她跟和平說好要買什麼東西,出門時還說要買這樣呢,回來帶的可是另外不相幹的一樣。有時候自己的錢包找不著了,後來發現原來是塞到和平的包裏了,有時候可又把和平的東西裝到自己包裏了。平時她跟和平誰下班早誰做飯,好多次她做的菜一家人都沒法兒吃,因為她把味精當成鹽擱菜裏了。再有,倒垃圾的時候把家裏有用的東西當垃圾倒了,回頭又滿世界找,等想起來,又後悔得要命。有兩回跟和平兩人帶月月去公園玩,又差點兒把月月給弄丟了……唉呀,你瞧瞧這都是些什麼事兒啊?”

普克的眉頭緊緊皺起,沉思片刻,問:“媽,我聽您說的這些,好像都是因為小晴現在記性特別差,是不是?”

母親搖搖頭,說:“沒那麼簡單。她這個年齡,身體好好的沒什麼毛病,記性再差也不該差到這個程度吧。再說有些事兒,也不光是記性差就會出錯的。像她有時候本來在床上睡的好好的,可半夜三更了卻自己悄悄跑出去,然後還坐在家門口睡著了,這種事兒跟記性差沒什麼關係吧?”

普克也覺得十分不解:“是啊,這種現象,倒好像是夢遊的症狀。媽,我跟小晴一起長大,以前沒聽說過她有夢遊的毛病,您知道她有嗎?”

“哪兒有啊,從來沒有!”母親斷然回答:“從小她的身體就比你的還結實,很少得病。而且小晴跟你不太一樣,不像你那樣什麼事都想的特別深,鑽到裏麵就出不來,她雖然也不活潑,但心事不重,睡眠一直都很好,難得聽她說起頭天晚上睡覺做了什麼夢的。怎麼到了三十五歲了,好好的開始夢遊了?”

普克聽母親說的很堅決,憑他對妹妹的了解,這話應該是有道理的。可母親所說的妹妹這些舉動,的確又不是十分健康的表現。想到這裏,普克又問:“媽,妹妹這種情況會不會是得什麼病了?她有沒有去醫院檢查過身體?”

“檢查過好幾次了,包括腦部CT和腦電圖什麼的都做過,查不出什麼問題。不過……”母親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不過也有醫生聽了這些情況,建議她去腦科醫院做全麵檢查,懷疑可能會是精神方麵的問題。”

雖然普克的性格決定他向來遇事不驚,但聽了母親這句意義明白的話,他還是不由自主在心裏哆嗦了一下:“您是說精神病?”

母親回避了普克的目光,看得出她心裏的難過更深一些。普克太清楚這一點了,這十幾年來,普克很少回家,能給母親心理上帶來安慰和寄托的,隻有妹妹一人了。至於父親,普克知道,如果不是因為母親自認為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他們的婚姻恐怕都難以維係。現在妹妹出現這樣的麻煩,母親怎麼能不感到焦慮和擔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