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位對財富與地位患得患失,將希望和害怕都集中於自我的人,是不能鎮定自若地看待富與貴、貧與賤的。富與貴、貧與賤境況的變化都可能使他不知所措,摧毀他所應生活的世界。如孔子所言:“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
因為自覺,誌於仁,無惡,對自身的境況由“安之若素”到“行之可樂”,隨處可樂。在終食之間,在造次之時,在顛沛之處,無違於仁,無違於天理人心,富貴、貧賤均得於天地之正,當是處之安然。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
仁者因自覺而自在。
4。6子曰:“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於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
孔子說自己沒有見過好仁者與惡不仁者。好仁者,因為內心好之,向往真善美,所以主動追求。我喜歡,我追求。惡不仁者,因為不喜歡,所以不使不仁者近身,我惡之,我避之。看似一種被動的防禦,但確是一種好辦法,“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就是如此。可是,無論是主動地追求,還是被動地防禦,實現好仁,惡不仁,好像都很難。不然,孔子怎麼會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呢?
若是如此之難,每個人已經盡力,而力量不足以去實現仁,於是放棄它,仿佛也是天理之當然。如同天上的明月,縱然光鮮美麗,可實在是遙不可及,如何還會想著摘下它呢?
可是,事實真的如此嗎?實現好仁,惡不仁,到底是難,還是易?真的是由於能力和力量而產生的差異嗎?孔子接著講:“如果有人用一天的時間將其力量用於行仁,我未見力不足者。或許也有,但是我沒有見過。”
成為好仁者與惡不仁者,是難還是易?是因為沒有力量和能力去實現嗎?孔子認為這不是關鍵。難、易也隻是相對的,有沒有力量與能力去行仁,關鍵在於動心起念,在於是不是願意做,並且樂意做。不是能力上的差異,是“不肯做”與“沒有能力做”之間的差異。
孟子與齊宣王討論過這個話題。
齊宣王問曰:“不肯做與沒有能力做在表現上有什麼區別呢?”
孟子回答:“要攜著泰山跨越北海,對他人說‘我沒有能力’,的確是沒有這個能力。若是為年老的人折一根樹枝,對他人說‘我沒有能力’,這是不肯做,而不是沒有能力。”
看來,是應該多多思考:這行仁,這自覺,還有好多事情的執行,是因為不肯做,還是沒有能力做?
去做,難也不難;不為,易也不易。
4。7子曰:“人之過也,各於其黨。觀過,斯知仁矣。”
孔子認為,隻有仁者,才能好人、惡人。同理,通過觀察一個人好什麼,惡什麼,也可以來判斷這個人是否為仁。在這個邏輯上進一步延伸,觀察一個人的表現,包括他所犯的過錯,就可以推知一個人內心的境界與自覺。
人是各種各樣的,人的過錯也是各種各樣的。一個人是什麼樣的人,他就會犯什麼樣的錯。觀察一個人犯的錯誤,就可以了解一個人。而錯誤也有相對性,如皇侃所言,若是農民不能種田,是其過,若是農民不能讀書,就不是其過了。同樣,讀書人不讀書是其過,若是不會種田,就不是其過了。
4。8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
在中國文化語境中,“道”往往有多重含義。“道”有時指形而下的法則、原則、方法,有時指形而上世界的本體,有時則指道義。孔子這句話,給後世留下很大的解釋空間。無論是形而上,還是形而下,都是事理之當然,常理之永恒,姑且稱之為真理。
孔子是位英雄,但英雄亦有終結。羅素認為沒有哪一種熱情,沒有哪一種英雄主義,沒有哪一種強烈的思想和情感,能超越墳墓而維持一個個體的生命。隻有在麵對失敗百折不撓的堅實基礎上,靈魂的處所才能安全地建構起來。這亦是真理。
貴在朝夕、旦暮、生死之間不離於道。為了真理而獻身,亦是義無反顧,死而無憾。這不是引導人們做無謂的犧牲,而是告訴人們:有了對於死的認知,才生得安然。接受死,則生得自在。隻是,這是孔子的境界,常人則多是貪生怕死。所以,孔子尊重死,但不願意多談死。
有人認為,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迫切要聞道,這說明孔子可能還沒有聞道。但事實是,孔子從來沒有離開過道,他是期待“天下無道”的現實得到改變。他在道中,做好了所有的準備,包括死。如此,孔子便始終於飽滿的價值理想中興起,在燦爛的生命境界中行走。任重而道遠,堅忍而不拔。這個境界大約就是“道境”了。
4。9子曰:“士誌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士誌於道,誌於奉行仁道,誌於心存天地之正,身行天地之仁德,為此,全力以赴,死都不足掛齒,又怎會為一己私利與私怨而耿耿於懷?反之,若還在為“吃的不好”“穿的不佳”糾結,心中又如何會安放天地之大道,仁者之仁心?又怎麼會記掛蒼生百姓的溫暖生活?所以“士誌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自然是不足與議,沒有什麼好與他交流的。
4。10子曰:“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
適:可。
莫:不可。
君子不議“惡衣惡食”,那麼君子應該議些什麼,應該將什麼放在心中?
一個核心就是“義之與比”。君子行於天下,沒有可與不可,一切依“義”而行,與“義”比肩。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賢者,無可無不可。不在於形式,在於本心,有一顆仁心,這是仁者的情懷。
4。11子曰:“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
這份仁者的情懷使得君子將對美德的追求奉持於心。這份美德上有極限,下有底限,內心有著一定的標準,就是“君子懷德,君子懷刑”。“刑”者,侀也,就是有型。意味著有上有下,有左有右,心存慎終之規,口吐訓格之言,擇賢以托身,力行以自定。如此有模樣、有標準,才能成為榜樣。
小人沒有這樣的標準。若是一定要有一個指導方向,就是“土”“惠”。土意味著財,惠寓示著利。為達成此,小人無所不用其極,且追求到也不知應該有何作為。
4。12子曰:“放於利而行,多怨。”
放:依也,多解釋為依據、放縱。《說文》:“放,逐也。”追逐。
本章承接上章的話題接著講。當一個人為了求利而無所不用其極,那麼,在追求的過程中就會不擇手段,追求到利,也不知應該有何作為。就會出現孔子說的結果“放於利而行,多怨”,害人害己。
《孟子·梁惠王》開篇就講義與利。
孟子晉見梁惠王,惠王說:“老先生不遠千裏而來,將給我國帶來利益嗎?”孟子答道:“大王何必說利呢?隻要有仁義就好。大王一說:‘怎麼做可使我國獲利?’大夫就說:‘怎麼做可使我家獲利?’士和庶人就說:‘怎麼做可使我自身獲利?’上上下下交相牟利,國家就危險了。擁有萬乘兵車的國家,謀害它君主的必定是擁有千乘兵車的家族;擁有千乘兵車的國家,謀害它君主的必定是擁有百乘兵車的家族;萬中取千,千中取百,這個概率已經不能算小了。如果重利而不顧義,那麼不奪走全部是不會滿足的。重仁的人從來不會遺棄他的親族,重義的人也從來不會不顧他的君主。所以大王隻談論仁義吧,又何必說利呢?”
菩薩畏因,眾生畏果。願人多做仁義之人,唯利是圖隻會將人引入一條死胡同。
4。13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
不將追逐利益作為人生的意義,這需要有一顆辭讓之心,需要自覺的價值認同。孟子說:辭讓之心,也是禮之源起,禮之端。
關於以禮讓為國,《孔子家語》中有這樣的故事,大到國家間的爭伐,小到田間地頭的爭執,難行的是禮讓之法如一。
虞、芮兩國爭田而訟,連年不決。聽說西伯侯(即後來的周文王)仁德昭著,兩國就前去請他主持公道。於是,虞、芮兩國之君進入西伯侯的封地。他們看到了奇怪的事情:耕田的人將田界讓出來,行人讓路,來到朝廷中,士將功勞讓於大夫,大夫將功勞讓於卿。虞、芮之君曰:“看來,我輩為小人也,怎配登君子朝堂。”隨後,就各自共同退讓,糾紛自解。孔子認為,以此看來,文王之道無以複加,盡善盡美,不令而從,不教而聽,已到了極致。這個極致,就是“讓”住心間。
周文王的祖父大王亶甫,敦崇德讓,樹根置本,預備遠矣。一開始的時候,大王亶甫定都豳,狄人前來侵擾。贈之以毛皮、布帛,不能解決問題;贈之以珠寶、金玉,不能解決問題。看來,狄人的目標很明確,就是要拿下江山。可是江山到底是誰的呢?真的屬於某個人嗎?亶甫看得很是清楚,於是召集年長德高之人而告之:“狄人對毛皮、布帛、珠寶、金玉都不屑,看來是覬覦我們的土地。土地是用來養育人的,如果因此而害了人,君子是不做這樣的事情的。大家何患沒有君主呢?”於是,亶甫就攜著夫人大薑遠行,越過梁山,建都於岐山之下。豳地百姓們這樣想:“這才是真正的仁人之君,不可失也。”歸從的人像趕集那樣踴躍。孔子認為能做到這般還不能君臨天下,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