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仁》講讀。
《商君書·畫策》說:“國皆有法,而無使法必行之法。”每個國家都有法律,可是,又有哪部法律可以保證法律得到執行?所以孔子認為隻有“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才能“有恥且格”。以德來引導法,以禮來引導刑,在人的內心建立起一套係統的價值體係,在道德的範疇內產生超越的價值和約束的力量。這套價值體係立言垂法,製禮作樂,經過上古三代的長期培育,到西周時期,最終建構起了一套倫理學、教育學和政治學的禮樂文明體係,也構建了一套宇宙哲學,有著它崇高的理想追求及通達路徑。可是,若是沒有守禮的自覺,如何談禮?如何作樂?仁,便是這守禮的自覺。
人性的自覺不在別處。《大學》引用《太甲》:“顧天之明命。”上天賜給每個人的光明本性,就是仁。但是這天然本性客觀存在,卻不代表人可以覺知到它,隻有覺知到才是真正的仁。當人有了對於自我的覺知,人生就開始有了境界說。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講:“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人亦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亦自成高格,自有仁人。仁,就是自覺,在禮製的社會中,就是守禮的自覺。仁本來天然存在於人心,可是真正實現它,卻又是學習和修養的結果。這種學習與修養源於人性的自覺,源於內在的動力。如此看來,孔子言“反求諸己”的意義就在於此。人們覺知自己的光明本性,敬順天之明命,天地就在人心,人心可以囊括世界,超越貧與富、貴與賤,無處不自在就不是傳說,是現實的存在,與仁同在。
學習與修養的本質是追求和了解自我本性的過程。人對自我的覺知與自然之本性有著非常微妙的關係。二者有時很近,有時又很遠。
天下的父母都深深地愛著自己的孩子,為了孩子付出一切都心甘情願,這是一種天然的情感。但是,到了兒女來反哺父母時,卻是一種需要自覺的情感。孝還是不孝,要看這做兒女的自覺性高不高。所以,人之所以為人,人性自覺的起點,就是對父母的孝,這是仁的起點。起點便是根基,根基不牢,地動山搖。
由自然到自覺,對內是人性的自覺,對外是守禮的自覺。有了守禮的自覺,由自覺便實現了覺他,由自覺也將實現自在,忠恕之道,修己安人之學就盡在其中了。人之所以為人,那份深情厚義,那份惻隱之心,那份理性的價值判斷,那份超越,那份人生境界說,盡在其中矣。
還要說明的是,仁客觀存在於每個人的內心,它是內心深處的真善美,一切的努力都是為了與之相逢,都是為了認知它,覺知它,安於它。向內走,你將與它相逢,有個美麗的邂逅,牽手終生。
問題索引——
孔子認為連黃口小鳥都知道自己應該止於何處,人怎麼能不如鳥呢?否則,哪裏能談得上“智”?那麼,人應該止於何處?
能否做出理性的價值判斷,基於一個人對問題本質的把握能力。何人可以具備這樣的能力?
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對人性最為基本的好與惡,可以超越嗎?
孔子說自己沒有見過好仁者。實現好仁,惡不仁,好像都很難。事實真的是如此嗎?
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孔子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孔子認為士誌於道,若還在“吃得不好”“穿得不佳”等問題上糾結,就沒有什麼好與他交流的。那麼,君子應該議些什麼?應該將什麼放在心中?
孔子所說的道一以貫之,具體指什麼呢?
義與利一定是水火不容嗎?
關於仁,這守禮的自覺,你知道它的起點與根基在何處嗎?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以何喜?以何懼?
孔子讚揚君有諍臣,父有諍子,人有諍友,但是子遊認為侍奉君主,過於煩瑣,會招致侮辱;對待朋友過於煩瑣,反會被疏遠。這是自相矛盾嗎?
4。1子曰:“裏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
裏:《說文》曰:“裏,居也。”《廣韻》曰:“裏,止也。五十家共居止也。”
裏仁:居於仁,止於仁,依於仁,無終食之間違仁。
本章即為本篇點題:君子應該以仁為美。無仁,智就無從談起。這如同無德,才就無從談起。
孔子有自己關於仁、美的標準:止於仁,依於仁,無終食之間違仁,如此,才是美。
真正實現仁,是學習與修養的結果。內在的自我覺知與外部環境相互影響,不停地互動。在《孔子家語·六本》篇有一個小故事:
齊景公打算以“下卿之禮”聘任曾子。卿是古代的高級官員,西周、春秋時期分上、中、下三等,下卿之位應是高官了,但曾子堅決不受。就要辭行的時候,晏子來送:“我聽說,君子贈送給人財物,不如贈之忠語善言。蘭草的根與鹿肉醬浸在一起,三年後,可與鹿肉美味相媲美。並不是蘭草的本性會有鹿肉的味道,而是浸潤在一起的肉醬、佐料起了作用。願君審慎地選擇所浸漬熏陶的環境。居必擇處,遊必擇方,仕必擇君。選擇誌同道合的君主,方可出仕任職;確定方向、方法,才能更好地修道。環境改變人,移風易俗,怎能不謹慎?”
孔子聽說這段話,大讚晏子:“君子哉!依於賢才能不困惑,依於富才能不窮竭。馬蚿是一種多足的蟲,斬了足後還能行走,為什麼呢?因為輔之者眾。”
君子應審慎地選擇朋友、師長,審慎地選擇環境,居必擇處。裏仁為美,擇處仁,就是明智。當然,裏仁為美,還需心裏美。心中有個桃花源,處處都是雲水間。
4。2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約:困頓。
仁,源於人性的自覺。覺知到什麼?《大學》引用《太甲》的話:“顧天之明命。”覺知到自我的光明本性。可以名曰愛,名曰德,名曰良知雲雲。自我的光明本性,本身就天然存在,但是人這個主體需要時常顧及它,莫使這世間的塵埃覆蓋了它。本性如日常清,如月常明,但是當浮雲覆蓋本性,如同水起波浪,困約、安樂都為之所動。貧者易於“諂媚”,富者易於“驕縱”,高位者易於“淩下”,下位者易於“援上”,窮困者易於如同泛濫的洪水,行險以僥幸,無所不用其極,而樂極易於生悲,如老子所言“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對於約與樂、貧與富、賤與貴、上與下、得與失,均安之若素,事無事,味無味,唯有自覺的人才能做到,這就是“仁者安仁”。
真正的仁者並不以仁者自居,在高度自覺的前提下,仁者習慣成自然,遊刃其間。有這樣的美德,自然有所得。如孔子所雲“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大得,乃大利。大智者明達於此,將行仁於天下,方得大利,利於行仁,利於萬物,利於人,利於己。
所以,自我的覺知是安身立命的根本。脫離了這種自覺,不能安於貧困,樂極可能生悲。自覺者安於這種自覺,而真正的智慧將成就這種自覺。可以做到長處,久處,安仁,利仁,就是有禮了。仁,便是這守禮的自覺。
4。3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
能否做出理性的價值判斷,取決於一個人對問題本質的把握能力。能否把握問題本質,則取決於對於人本性的認知和把握。
仁就是人之光明本性。光明本性即為天地之本心。衡量價值的標準在於天道、人心。唯仁者與天地同在,方具有衡量的標準。有所好,有所惡,通達於人情與人性,有著高度的自我覺知,便超越了“自我的好惡”,得天下之正。
所以,修身在正其心。其心正,得天下之正,得好惡之正。
反之就很難得其正。如《大學》中所言:
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
當個人的忿懥、恐懼、好樂、憂患之情產生時,朱熹稱之為“欲動情勝”,人在情緒之中,就很難對事、對人做出理性的價值判斷。可這“忿懥、恐懼、好樂、憂患”分明就是人之常情,不是要消除這樣的情感,而是要保持覺知,保持警醒,進而保持距離,這個距離就是感情用事與理性的距離,就是人欲與天理的距離。這份覺知,就是仁。唯有仁者能好人,能惡人,保持立體的觀照,進而“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否則,若“見賢而不能舉,舉而不能先,見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先”,就“過也”。
4。4子曰:“苟誌於仁矣,無惡也。”
仁者,惡不仁,惡他有不仁之行。即使如此,仁者仍不希望他在人性的自覺上繼續墜落。如那個麥田裏的守望者,不忍心看到別人奔向懸崖卻不自知,就要從什麼位置衝出來,在懸崖邊拉住他。誌於人心、善心,心中無惡念,行動無惡舉,自身亦無所惡之所處,就是“苟誌於仁矣,無惡也”。如老子所言:“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
4。5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心中無惡念,行動無惡舉,自身亦無所惡之所處。於是,人就具有一種超越的能力。這種超越性不是虛空,是真實的存在,超越真實的現實境況,無處不自在,是生活對仁者的最佳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