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長》講讀。
對號入座,即孔子對照“仁”的標準,對古今人物之賢否得失進行評價。在評價中,孔子的價值觀、是非觀、榮辱觀再一次得到彰表。讚揚什麼,反對什麼,鼓勵什麼,警醒什麼,一目了然。
比如,孔子心中真正的“剛”、完整的“剛”必然是“無欲之剛”。若是存有過多的私欲,患得患失,內亂外擾,就不可能擁有真正的美德。一種真正的美德,必然要防範它的反端。但有時候,“不思進取”會來假冒“無欲則剛”。那些無所作為、“閑居為不善”之人,喜歡將“剛健進取”者獨有的屬性充作自己的品行,冠冕堂皇地將此作為自己不思進取、無所作為的最佳借口,進而對自己的行為心安理得。
比如,當有人在享有權力,或者自認為具有較高美德的時候,掌控他人的欲望就將不斷地膨脹。這不僅包括在權力上的支配、在精神上的影響,還包括對天性自由的幹涉。偽善與惡本質無別,卻帶著美麗的麵紗。有時,人會以善的名義,做惡的事情。更多的時候,有人認為自己具有較高的美德,但事實上情況並非如此。
這般對號入座的目的又是什麼?本篇在接近尾聲處點題:心懷天下,期盼實現“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的天下大同。此情此境,源於“修己”,“修己”方可“安人”。但是,人真的能夠很好地修養自己嗎?修己不僅包括對美善的主動追求,還包括對自我偏差的認知,對“過”的自省自訟。事實上,在孔子看來,認知自己的“過”難。在認知的基礎上,自責、自糾更難,因為難,所以可貴。唯有“見其過而內自訟”,方可糾偏,歸於正,才能真正地對號入座。
對那個理應對著的“號”,應該有所屬的“座”,真的能好之嗎?真正的好之,是心有所屬,心甘情願。而真正的心甘情願,不僅僅是指為追求美和善而要付出的辛勞,更要有著對因公眾價值偏差所帶來的負向結果的擔當。這樣,再來讀本篇的首章孔子對公冶長的評價,“雖在縲絏之中,非其罪也”,還將自己的女兒嫁過去。這就是孔子的價值彰表了,就是孔子之“好學”了。“好學”,即“好學道”,即“實現仁”。這種道義的擔當是出於自覺自願,不是對他人的要求,更不是強求。如此看來,對號入座,真正能夠對得上“號”、入得了“座”的,少之又少。因為少,所以更要追求,向之靠近……
問題索引——
公冶長身處牢獄之中,多半人以此為辱。但是,孔子卻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他,為什麼?
子貢問孔子,自己(子貢)是什麼樣的人。孔子回答:“你啊,器也。”都知孔子說“君子不器”。難道在孔子的心中,子貢的品德還不足以被稱為君子嗎?
孔子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讀到此,有人認為原來孔子也是人,也有隱退消極的一麵。真的如此嗎?
孔子說自己從來沒有見過“剛”者。孔子心中的“剛”者該何為?
“恕道”在表達“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那麼“己所欲”要不要“加諸人”呢?
子貢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是說子貢從來沒有聽孔子談過關於“性與天道”的話題嗎?
有種更高的智慧,孔子稱之為“愚”。那麼,“愚”為何物?
有人向微生高借醋,微生高自家沒有,他不直接說沒有,卻向鄰居討來給人。如此美德,孔子並不讚賞,為何?
孔子認為哪怕是隻有十戶人家的小地方,一定也有像自己這樣忠信誠實的人,但是要找一個如自己一樣好學的人,就難了。這話是自信,是自負,還是其他?
5。1子謂公冶長:“可妻也,雖在縲絏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
公冶長:姓公冶,名長,字子長,孔子弟子。
妻:動詞,以女嫁人,與之為妻。
縲絏:牢獄。縲,黑色大索。絏,牽係、捆綁。古代牢獄中用黑色大索綁係罪人。
子:古代兼指兒女,這裏指女兒。
一般來說,身陷牢獄,人大多以此為辱。但是,在孔子看來,若是“非其罪”,是被冤枉者,就沒有什麼可恥。反過來,若是在無道的社會中,因為伸張正義而遭到詆毀、陷害,就是“殺身以成仁”“舍身以取義”。非但是“非其罪”,孔子在內心對比反而是予以讚同和欣賞的。在危險與困難麵前,選擇堅守,是孔子欣賞的品格,也是孔子奉行的品格。所以,孔子將自己的女兒許配與公冶長,亦算是最高“褒獎”。
5。2子謂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南容:孔子弟子。
不廢:不被廢棄。
刑戮:因犯法而受刑罰或被處死。
兄之子:侄女。
本章是孔子對弟子南容的稱讚,這也符合孔子自身處世的原則。麵對邦有道或無道的局麵,應當如何出入進退,這是孔子經常談論的話題。《論語》中孔子屢有言之,如《衛靈公》第七章:“子曰:‘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又如本篇第二十一章:“子曰:‘寧武子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孔子對他們的態度有一定的區別,他對史魚僅稱“直哉”,而稱讚蘧伯玉為“君子”。孔子對寧武子、南容能夠審時度勢表示讚許,表明他十分注重權變。孔子主張“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能夠依時而動,審時度勢,來決定自己出仕與否,所以孟子稱讚他為“聖之時者”。在國家清平之時南容的才能不被埋沒,混亂之際南容能夠明哲保身,實屬不易。孔子對他十分欣賞,故將自己的侄女嫁給了他。
本章與上章對讀,實有微妙之處。如何麵對進退?顯然,孔子對於“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的態度是欣賞的,否則就不會將侄女嫁給南容。但麵對無辜者,如身處牢獄的公冶長,孔子更是旗幟鮮明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盡量在無道之時免於刑戮,但若是不得已,或是必要的時候,需要“殺身以成仁”“舍身以取義”。孔子讚賞並奉行這樣的價值準則。但孔子清楚,這種道義的擔當是出於個人的自覺自願,不是對他人的要求,更不是強求。自己能夠擔得起,並且心甘情願去擔當,所以孔子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他。
5。3子謂子賤:“君子哉若人!魯無君子者,斯焉取斯?”
子賤:春秋末魯國人,姓宓,名不齊,字子賤,孔子弟子。
發生了什麼事情,使得孔子對宓子賤如此讚歎:宓子賤這個人真是個君子啊!誰說魯國沒有君子呢?宓子賤怎會有如此美德?
《孔子家語·子路初見》篇有這樣的記載:
孔子的侄子孔篾與弟子宓子賤同朝為官。孔子經過孔篾處,過問侄子的工作生活情況:“自從你做官以來,有何得失啊?”
孔篾回答得倒是爽快:“一無所得。所失之處有三個方麵:一是公務繁忙,事情一件接一件,自己的理想沒有機會得到實踐,所以自己的‘學’得不到昌明;二是俸祿少、工資低,連稀飯都不能分給親戚,骨肉之情日益疏遠;三是公務多,有時又來得急,迎來送往、吊死問疾這些事就顧不上了,朋友之情漸漸缺失。自己的‘所失者三’,就是指這三個方麵。”
孔子聽了很不高興。他又到宓子賤那裏去,問了與孔篾同樣的問題。
宓子賤回答說:“自從做官以來,沒失去什麼,而在三個方麵有所得:以前跟從老師學習而形成的信念,現在在實際工作中得到了實踐,因此信念更加明晰;所得到的俸祿,分給親戚,因此骨肉之親更加親密;雖然公務纏身,但仍會去吊唁死者、探望病人,因此朋友之情更加深厚。”
同朝為官,同時出仕,一個一無所獲全是失,一個全是收獲無所失,這是為何?
看來,同樣的問題,同樣的情況,心態不同,就會有截然不同的結果。一者全是失:工作太忙,理想無法實現;工資太少,顧不上親人;事情太多,顧不上朋友。於是,工作無趣,親情疏遠,友情缺失。另一者全是得:通過具體的工作驗證信念,實現理想;將工資用來敬養親人,幫助兄弟;工作雖忙,仍然兼顧人情。於是,工作有勁頭,家庭有親情,朋友有溫暖。
理想、工作、生活本就三位一體,不可分割。理想是人生的支柱,有了理想就可以更好地工作,工作則是實現理想的最佳路徑。工作是為了生活美滿,親情、友情永駐;生活美滿則能更好地驗證和鞏固信念;實現理想,使人更有勁頭地學習、工作。重要的是,要以正確的態度,統籌兼顧的行動,使三者之間互促互益,齊頭並進。切莫割裂開來,顧此失彼,更怕本末倒置。得失就在一念之間。
道不遠人,有一顆仁心在前,很多事情就可以統籌兼顧。理想信念與實踐,俸祿與被及親戚,公務與朋友往來等,都可以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做到最好。如此,自然就“學益明”“骨肉益親”“朋友篤”,多“得”而無所“亡”。
宓子賤做到了。所以,孔子感歎道:“君子哉若人!魯無君子者,則子賤焉取此。”
將《論語》與《孔子家語》合觀參驗,事情的本末緣由自是清晰明達。
5。4子貢問曰:“賜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璉也。”
瑚璉:古代祭祀時盛黍稷的禮器。朱熹《論語集注》曰:“夏曰瑚,商曰璉,周曰簠簋,皆宗廟盛黍稷之器而飾以玉,器之貴重而華美者也。”
上章,孔子予以宓子賤至高的誇讚。子貢也要湊上前,問一問老師,您看我怎麼樣?孔子的話一出口,估計子貢的心將猛然下沉。孔子回答:“你啊,器也。”人們都知子曰“君子不器”。難道在孔子心中,子貢的品德還不足以被稱為君子嗎?那麼,看孔子的回答,孔子認為子貢是“瑚璉”,即禮器中之貴重而華美者。以此來喻子貢,其實是稱讚子貢的才能,認為他堪當大任。
由此,再來讀“子曰‘君子不器’”,“君子不器”的本質在於講求“道器合一”,“道”以“器”為托身,“器”要追隨“道”,做人要以做事為依托,做事首要遵循做人應有的美德。此乃“君子不器”,因為“不器”,方成“大器”。子貢便是這樣的“大器”。
讀此章,夫子對子貢“欲揚先抑”的曲妙盡在其中。
5。5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禦人以口給,屢憎於人。不知其仁,焉用佞?”
雍:冉雍,字仲弓,春秋末年魯國人,孔子弟子。
佞:巧言。即能言善辯。
禦人以口給,屢憎於人:用伶牙俐齒來應對別人,挑起事端,招人厭惡。禦,抵擋、應對。給,足、不絕。口給,言詞不窮。
有人認為冉雍具有“仁”的美德,但口才一般,“不佞”。看來在當時,很多人以“佞”為美德。想想亦無可厚非,即便是在今日,巧言、高才、能言善辯也為很多人所追崇。有時,美與惡僅半步之遙,一般人容易誤會。孔子一語中的,要這“巧言、高才、能言善辯”幹什麼呢?以伶牙俐齒來對付別人,挑起事端,遭人厭惡。餘秋雨曾講到自己遇到過太多的中國文化人,把極端當作深刻,把嫉妒當作正義,把誹謗當作評論,把挑唆當作輿論。這樣的文化人的確是夠“佞”,又哪裏會有半點“仁”呢?難怪夫子要講“我不知道冉雍能不能稱得上‘仁’,但要‘佞’做什麼呢”?看來,孔子是厭惡“佞者”的,這“佞”實在是要不得。
5。6子使漆雕開仕。對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說。
漆雕開:複姓漆雕,名開,字子開,又字子若,春秋末魯國人。孔子弟子,比孔子小十一歲。
吾斯之未能信:我對這個還沒有信心。
說:通“悅”。
孔子曾對司馬牛講道:“仁者,其言也訒。”“為之難,言之得無訒乎。”正是因為深曉“為之難”,所以說話要謹慎,使得看上去好像是遲鈍、木訥。有著對於“為之難”的真切認知,知道自己不知道,進而才有好學,更加躬身踐行。所以,當孔子叫漆雕開出仕,聽到漆雕開講到自己還沒有自信,而不是誇誇其談,孔子就很是喜悅。“悅”與“樂”之不同,在於“悅”是自內心洋溢喜悅。
5。7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
子路聞之喜。子曰:“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
桴:以竹木編成的水上行駛工具,大曰筏,小曰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