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也》講讀。
上篇《公冶長》的主要內容是“對號入座”,對照“仁”的標準,對古今人物之賢愚得失進行評價,進而彰表孔子的價值觀、是非觀、榮辱觀。本篇則主要講述“仁”是為了實現什麼,包括如何實現“仁”。
“仁”是為了實現“博施於民而能濟眾”的目的。要做到此,有一個前提,就是自己要“有”才能施於民,濟於眾,需要“己立”“己達”。如何實現“己立”“己達”?孔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這般看來,“立人”“達人”是實現“己立”“己達”的原動力,是起點,也是目的地。這就是我們先祖的思維邏輯了,天道圓圓,複歸於樸,走了一圈還是要回到出發點,出發點就是目的地。正因如此,那些身邊事、那些最小的事,往往是通往最高境界的良方達道。所以,如何實現“仁”?即為孔子所雲“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本篇末章點題。首章,子曰“雍也可使南麵”,孔子認為冉雍可以麵南而坐,出任一方長官。接著問題就來了,出任一方長官到底是要做什麼?為官一任,自是要造福一方,末章提到,要“博施於民而能濟眾”,要“立己達人”。實現此,需要“能近取譬”。至此,首尾呼應,一脈相承盡在其中。
仁者當是要追尋“仁”。井中有“仁”,要不要跳下去追尋呢?宰我就假設了這樣一種情況,問孔子。孔子反問,為什麼要這樣做?怎麼可以這樣做呢?君子可逝也。可以為其大,可以為其遠行,還可以再次返回來,總之就是無可無不可,但是有一點,追尋不代表盲從,不能誘人落入陷阱。作為仁者,行仁是本分,但不做無謂的犧牲。
本篇還有個有趣的話題:“子見南子。”在當時的衛國,南子是個有緋聞的女子,子路不高興,老師為什麼要去蹚渾水呢?孔子認為君子可以通過“博學於文,約之以禮”,做到不離經叛道,增強被人信任的能力。但真的能為人所信任嗎?如果真的是,子路就不會生氣,孔子也用不著解釋。孔子鄭重其事,並且發了毒誓,若是自己做了出格的事,那麼連自己最為敬奉的上天都要放棄自己,還不停地重複。孔子倒也有幾分可愛,難道是真的動了幾分情?無論如何,值得信任、經得住信任,被信任、信任別人,皆是可貴。如荀子所言“一個人能夠做到品德高尚被人尊重,但不能要求別人一定、必須尊重自己;能夠做到誠信而被人信任,但不能要求所有人一定相信自己;能夠做到有能力而可以被人任用,但不能保證別人一定任用自己。君子不被榮譽、誇讚所誘惑,飄飄然忘乎所以,也不被誹謗所嚇退,遵循道義做事,端然正己,不被外界事物弄得神魂顛倒,這叫作真正的君子”。如此,才可真正立得住。
問題索引——
孔子與仲弓討論臨民之道,要簡,又不能太簡,到底該怎麼做?
冉子主動為出使齊國的子華的母親申請安家費,孔子給的少之又少。原思任孔子家的總管,孔子給的俸祿是多之又多,原思推辭,孔子還不答應。為什麼會這樣?
古時侯,作為一頭牛,它最“光榮的使命”就是作為犧牲,在祭祀時使用。牛也講究根正苗紅,亦不是隨便一頭牛願意作為犧牲,就能成為犧牲。出生在一個普通家庭的牛(犁牛之子),可以光榮地成為犧牲嗎?
孔門多英才,當是要抓住機會,一展身手。但是,做官機會來了,季氏希望閔子騫出任費宰,卻遭到閔子騫的拒絕,這是為何?
伯牛生病了,孔子認為“亡之”,既無得此病之道,而又此病在身命將亡,孔子將此歸於“命”,是不是悲觀主義的認命?
孔子問道:“人外出怎能不經過門戶?”由窗子裏跳進來或者跳出去,成何體統?對此,孟子寫下了“讀書筆記”,他怎樣看?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知之”“好之”“樂之”,這裏的“之”是什麼?
子曰:“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此話怎講?
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有人認為這段話莫名其妙,不知是什麼意思。所以就懷疑應把“觚”讀為“孤”,認為孔子是自問自答:“我孤獨嗎?孤獨呀!孤獨呀!”果真如此嗎?
仁者當是要追尋“仁”。如果井中有“仁”,要跳下去追尋嗎?
孔子認為“中”是至高的德,至高就是至遠嗎?就是遙不可及嗎?
有條路徑可以通達“成仁”,進而“成聖”。這條路在何方?
6。1子曰:“雍也可使南麵。”
雍:姓冉名雍,字仲弓。
南麵:麵南。古代以麵向南為尊位,天子、諸侯和官員聽政都是麵向南方而坐。
古代以坐北朝南為尊,從政者都麵南而坐。孔子認為冉雍可以麵南而坐,出任一方長官。對君子來說,具備才能,正是要為政,造福一方。
6。2仲弓問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簡。”仲弓曰:“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不亦可乎?居簡而行簡,無乃大簡乎?”子曰:“雍之言然。”
子桑伯子:魯人。
簡:簡明扼要。
居:依於,止於。
無乃:豈不是。
大:通“太”。
上章言孔子認為冉雍可以出任一方長官。接著,孔子與仲弓借點評子桑伯子來討論臨民之道。仲弓圍繞孔子所回答的“簡”字,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仲弓認為為政臨民,當是要心中居於敬,在此基礎上追求無為而治,簡明扼要,果斷利落,不煩瑣,不拖拉。不過,一定要把握好“度”,不要因一味追求簡要而心存簡慢,導致做事草率、魯莽,那就實在是太簡了。孔子認為仲弓說得很有道理,對其做出了肯定的答複。
6。3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
遷:遷移。
貳:再次,重複。
在自己的諸多弟子中,孔子認為顏回是真正的好學。孔子認為,評斷好學的標準並非對《詩》《書》《禮》《樂》的精通與熟讀,而是“不遷怒,不貳過”。在孔子心中,確立“高尚的人性”永遠都是第一選擇。
關於“不遷怒”,朱熹注曰:“怒於甲者,不移於乙。”不將自己之怒遷於他人,不將因此之怒遷於彼,不將今日之怒遷於明朝。不是沒有怒,而是不在怒中不能自拔,不沉溺於怒。如此,方可由怒而歸於平。心平之,氣和之,進而心正身修。佛家言,“若前念、今念、後念,念念相續不斷,名為係縛”。若“前怒、今怒、後怒,你怒、我怒、他怒”,相續不斷,沒完沒了,同為係縛。
關於“不貳過”,孔子說“能夠看到自己的錯誤便進行自我責備的人,我沒有見過”。認知自己的“過”難,在認知的基礎上,自責、自糾更難。因為難,所以可貴。唯有這樣的自知、自責、自糾,方可做到“不貳過”。
佛家講求懺悔。何為懺?何為悔?懺者,懺其前愆。從前所有惡業、愚迷、驕誑、嫉妒等罪,悉皆盡懺,永不複起,是名為懺。悔者,悔其後過。從今以後,所有惡業、愚迷、驕誑、嫉妒等罪,今已覺悟,悉皆永斷,更不複作,是名為悔,故稱懺悔。凡夫愚迷,隻知懺其前愆,不知悔其後過。以不悔故,前愆不滅,後過又生。前愆既不滅,後過複又生,何名懺悔。
此與“不貳過”對讀,更知“不貳過”之可貴。對照“不遷怒,不貳過”這兩項標準,隻有顏回可以對號入座。遺憾的是他短命早亡,現在找不到“好學”的了。
6。4子華使於齊,冉子為其母請粟。子曰:“與之釜。”
請益。曰:“與之庾。”
冉子與之粟五秉。
子曰:“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吾聞之也:君子周急不繼富。”
子華:即公西赤,字子華。
冉子:即冉求,姓冉名求。
粟:在古文中,粟與米連用時,粟指帶殼的穀粒,去殼以後叫作小米;粟字單用時,就是指米。這裏指俸祿。
釜:古代計量單位,六鬥四升為一釜。
益:增加。
庾:古代計量單位,二鬥四升為一庾。
秉:古代量器名,一秉等於十六斛。一斛等於十鬥。五秉,相當於八百鬥。
乘肥馬,衣輕裘:坐著由肥馬駕的車輛,穿著又輕又暖的皮袍,比喻生活富裕。
周急不繼富:君子對人當是雪中送炭,而非錦上添花。周急,救濟困急,補窮迫之不足,相當於雪中送炭。繼富,接濟富裕,奉富人之有餘,相當於錦上添花。
本章言子華出使齊國,冉子為子華的母親申請安家費,孔子說“給她一釜吧”。古代,六鬥四升為一釜。這一釜也就相當於一個人一個月的口糧,按理說是不多,所以,冉子請求再增加一些,孔子說:“加一庾吧!”一庾就更少了,才二鬥四升。冉子幹脆就不再請示了,自作主張為子華母親安排了五秉,也就是八百鬥的安家費。孔子為何要這樣做呢?因為子華這次去齊國,乘著肥馬,穿著輕裘。這說明子華並不缺錢,那為何要接濟他呢?君子應是周濟窮急之人,而不應接濟富人,孔子借機表明自己的態度,教育弟子,君子應做“雪中送炭”之事,“錦上添花”之事少做。
6。5原思為之宰,與之粟九百,辭。子曰:“毋!以與爾鄰裏鄉黨乎!”
原思:孔子弟子原憲,字思。
為之宰:為孔子家宰。
九百:錢穆認為當是九百斛,略相當於上士的俸祿。
辭:推辭。
本章與上章有著鮮明的對比。上章,孔子認為君子應是周濟窮急之人,而不應接濟富人,“錦上添花”。本章就是孔子周急的故事。原思任孔子家的總管,孔子給予九百斛的俸祿,相當於今天四百八十畝地的產出,實在是不少。原思也認為多,所以推辭。但是,孔子告訴他不要推辭,多餘部分可以分給自己的鄉裏鄰居。
老子曾講天之道當是“損有餘而補不足”,與孔子所言“君子周急不繼富”說法不同,理歸於一。但是,老子還講人之道則不然,人們往往是“損不足而奉有餘”,所謂“貧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有時,人之常情與天理當然背道而馳。人道理應仿效天道,如此才能自天佑之,吉無不利。
6。6子謂仲弓,曰:“犁牛之子騂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
讀本章可知,不僅人間有著門第的概念,有達官貴人與平民百姓之分,牛竟然也有。犁牛與用作犧牲之牛同樣也有門第的區別。
古時候,對一頭牛來說,最為“光榮的使命”就是成為犧牲,在祭祀時使用。牛也講究根正苗紅,亦不是說隨便一頭牛願意成為犧牲,就可以成為犧牲。可是這頭牛不同,雖然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家庭(犁牛之子),卻長著紅色的毛,有一對整齊端正的角,按門第來講,它沒有資格成為犧牲,但山川之神難道會舍棄它嗎?山川之神當然舍不得。牛都是如此,何況人乎?不憂沒有位置,無處可用,需要憂的是是否才高質厚,這才是根本。
所以,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不擔心別人不知道我,隻擔心自己有沒有能力。恰是因為不擔心別人不知道自己,隻擔心自己有沒有能力,所以孔子曰“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君子首先要自信。一個人的成功與否,與其出身並無必然關係,重要的在於本人是否具有高尚的道德和突出的才幹。隻要具備了這樣的條件,就會在應有的位置上充分發揮作用,得到人們的認可和尊重。這段話是孔子對仲弓的評價,孔子不僅客觀地認同仲弓的才幹(“雍也,可使南麵”),還鼓勵仲弓自信。
6。7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
上章言一犁牛之子長著紅色的毛和一對整齊端正的角,喻示一平民百姓擁有著高尚的道德和突出的才幹。可是,這高尚的道德與突出的才幹是天生的嗎?當然不是,它們源於學習,源於修養,源於一以貫之的堅持。本章所言顏回便是傑出代表。他三月不違仁。三月,泛指多月,日積月累,歲歲年年。在《中庸》中,孔子誇讚顏回:
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將善奉持於心胸之間,期月守之,便是不違仁。一時做好事、一時做好人沒有問題,天天如此就難了。顏回可以做到,其他人就難說了,在日月之間,在旦暮之間,在頃刻之間,如此而已。
6。8季康子問:“仲由可使從政也與?”子曰:“由也果,於從政乎何有!”
曰:“賜也,可使從政也與?”曰:“賜也達,於從政乎何有!”
曰:“求也,可使從政也與?”曰:“求也藝,於從政乎何有!”
果:有決斷。
達:通事理。
藝:多才藝。
讀本章,可見孔門弟子於從政均各有所長,大可一展身手。其中,仲由的突出優點是“果”,即果決、果斷;子貢的突出優點是“達”,通達者自然達於四方;冉求的突出優點是“藝”,即多才多藝,於從政多能勝任。
關於仲由的“果”,孔子曰:
“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與?”子路無宿諾。
子路對於許諾之事,從不拖到第二天,沒有不抓緊去做的,因此受到人們的信任,人們不欺於他,故“片言可以折獄”。
關於子路為政的成效,在《孔子家語·辯政》有這樣的記載:
子路在蒲這個地方做了三年父母官(蒲在春秋時期屬於衛國的地盤,在今河南省長垣)。孔子正好經過這裏(也許就是專門來視察),剛到城邊,就開始誇起子路。
入其境,一誇子路恭敬以信;入其邑,二誇子路忠信而寬;抵達官署,三誇子路明察以斷。
子貢不服氣,一把拉住馬韁繩,問道:“老師您都還沒見子路是怎麼治理的呢,就三次誇子路做得好,是從哪裏得知的呢?”
子貢認為子路還沒有向老師作工作彙報,無論是書麵的報告,還是口頭的彙報都沒有,怎麼能對他的政治成效作出評價呢?但是,孔子並不這樣認為。孔子說自己都看見了。孔子看見了什麼,會有此般的評價?他說:“來到邊境,一看田地整治有序,荒地得到開墾,田間水道深治,由此知子路恭敬以信,百姓有精力用到農事上,並願意竭盡全力;來到城裏,二看牆屋完好堅固,樹木繁茂,由此知子路忠信寬大,百姓不苟、不怠惰;來到官署庭堂之上,三看庭上甚是清閑,沒有人排著隊打官司,讓政府解決糾紛,諸位臣下都很服從命令,各負其責,由此知子路明察以斷,其政無勞煩之事。如此這般,雖三次稱善,我看還不夠,這哪裏是能用語言誇讚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