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而》講讀。

本章的主旋律為述與作、傳與承,即承前啟後、濟古維來、繼往開來。孔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致力於傳續先王之道、中華道統、王道精神和完善的價值體係。

為履行使命,無論是勸導自卑者樹立自信,還是勸導驕傲者承認謙卑的美德;無論是勸導為政者盡到自己的本分,還是向弟子們展示一個更高的人生境界,都需要非凡的才能與足夠的耐心。孔子做到了,他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

孔子追求道行天下。在動蕩的春秋末年,孔子終日奔走於各國之間,終未如願,遂退於洙泗之濱。他感歎自己已經衰老得不成樣子,很久沒有夢到過周公了。聽此語,仿佛孔子已經精疲力竭,旅程已終,前路已絕。但是,子曰:“誌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意誌沒有終點,初心從未改變。陳言舊語剛剛消散在舌尖,新的樂章又奏響在心田。這樣的生活方式,具有無與倫比的榮耀。憑借信仰存活在似水流年中,人生就有了堅守,有了至高的追求,也有了不可逾越的底線。

理想亦是付出的代名詞,實現它,需要全力以赴,需要恒久之念。在這個路途中,孔子欣賞“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讚成“臨事而懼,好謀而成”,反對“徒手搏虎、徒身涉河”。死,有什麼難的呢?若是死亡就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人生豈不是太過於簡單了?

孔子坦誠地講自己也向往富貴。但是,即便不怕吃苦受累,就一定能實現富與貴嗎?事實是未必。理想與現實之間有多遠?渴望與現實之間有多遠?如何在雙方之間理性地把握、駕馭、平衡,實在是需要一雙可以透視的靈眸。超越理想與現實的距離,超越渴盼安享與實際擁有的距離,回到生命的本質上來,即為“從吾所好”。做自己好之、樂之之事,方是最高追求,才能實現生命的至高意義。

孔子如是說,亦如是做。他是真善美的追求者和鑒賞者,也是真善美的擁有者與享受者,在一個至善至美的境界中物我兩忘,用他自己的話說,沒有想到音樂能達到這樣的境界。而那個境界的確存在,有境界者方能達之。據說,貝多芬在完成第九交響曲後,有人問他其中的含義,他沉默以對,所能做的就是再彈一遍。當問的人還要追問美在哪裏時,貝多芬隻有落淚以對了。所以有位研究貝多芬的作家說得好:“任何人想創造或欣賞璨溢之美,就必須能直透心靈深處,否則將永難達此境界。”古今中外,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於是,就在這濟古與維來之間,就在這傳與承之間,夫子於古、於今,於教、於學,於家中、於路上,成為恭行君子的最佳寫照,更是先王之道的真實載體。

問題索引——

子曰“述而不作”,孔子在“述”什麼?

子曰“知者不憂”,但是孔子說他有所憂,憂什麼?

孔子有所憂,這意味著對於生活要苦大仇深嗎?

孔子說自己很久沒有夢見周公了,是什麼使得孔子對周公魂牽夢繞?孔子夢周公寄寓著他怎樣的心念與向往?

有人講孔子收徒需要見麵禮——“束脩”,就是一串幹肉,果真如此嗎?

子路英勇,認為孔子若是要率領三軍將士,希望決勝千裏,誰能同行?還不是要我子路來保護你!但是,孔子並不領情,為何?

無論是“飯疏食飲水”,還是“曲肱而枕之”,總之都是生活貧困、窘迫之意。這樣的生活,孔子為何樂在其中?

孔子說自己發憤忘食,他為何要發憤忘食?他在做什麼?

孔子教學,誨人不倦。為何有人認為孔子有所隱呢?

孔子心中有杆秤,聖人和君子均有標準的重量,分別是幾斤幾兩?

孔子認為“有恒”很難,難在何處?

7。1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

述:記述,陳述,承傳舊說。

作:創造,有所發明。

竊:私自,暗中。

老彭:殷商賢大夫,好述古事。

本章開篇點題。孔子明確表述自己的文化觀,他“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致力於傳續先王之道、中華道統、王道精神和完善的價值體係。

孔子生活於春秋時代,那時,中華文明已經有了數千年發展的積澱,之前光輝燦爛的文明成果,尤其是先王之王道精神,深深地吸引著孔子。於是,他投入了畢生精力學習、理解、轉化、詮釋、傳授與弘揚。作為孔子父母之邦的魯國,是周代禮樂文化保存最為完整的地方,孔子自幼得以接觸周公創製的禮樂文明,加之他“好古,敏以求之”,四方遊曆,轉益多師,以至“博學於文”,對先王之道和禮樂文明有了精深的理解。他生活在“禮壞樂崩”的春秋末期,種種政治與社會的危機和挑戰,深深激發了其“挽狂瀾於既倒”的抱負與擔當,於是他以“述而不作”為誌向,希冀能存續先王之道,使天下重新回複到禮樂和合之盛境。孔子的“述而不作”並非純粹“複古”,而是“寓作於述”“以述為作”的辯證文化觀。他刪詩書、定禮樂、讚周易、修春秋,以此作為傳續道統的載體,一方麵全力存續人類曾經創造的輝煌文明成果,另一方麵又為真正的“創新”積累養料和淵源,使其靜深有本,綿延不絕,用之不竭。

7。2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

上章言孔子以傳續中華道統為畢生使命。讀本章,知萬世師表、集大成者由此而練就。因為信之,所以“默而識之,學而不厭”。如此,才可繼承往昔。“誨人不倦”,才能傳繼未來。濟古維來,繼往開來就由此而來。我們所看到的是,一條文化之河涓涓始流,源遠流長,奔騰不息。

7。3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

徙:遷移。

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若君子、儒者一定有所憂,那一定是在為道不能通達於天下而憂。不修道德,不講學問,知道應當做的卻不能遷而從之,缺點卻不能改掉,孔子認為這是他的“憂”。這裏的“憂”有憂慮之意,有憂愁之情,也有憂思之感。

在《孔子家語·儒行解》中,孔子講到儒者的憂思:

儒有今人以居,古人以稽;今世行之,後世以為楷。若不逢世,上所不受,下所不推,詭諂之民有比黨而危之,身可危也,其誌不可奪也。雖危起居,猶竟身其誌,乃不忘百姓之病也。其憂思有如此者。

儒者和同代人一起生活,卻要稽考古人的行為,這是為何呢?這其中有很深的智慧,和本篇“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主旋律密切相連。

溫故是為了知新,溫古才可真正知今。儒家文化的產生有著廣闊的時代背景。它深深根植於夏、商、周三代文明之中,是對中華文明源頭的傳續與繼承。它總結了中國曆史上最為重要的文獻,以《詩》《書》《禮》《樂》《易》《春秋》來傳習,使中華文明的道統一脈相承,是華夏文明得以繁衍、成長的精神支柱。稽考古人的行為既是為了尋找榜樣,引以為用,同時也是引以為鑒。在曆史的維度中審視今日之生活,時空之無限延伸,疏通知遠,守先待後。

知道在什麼情況下應該做什麼樣的事情,那就做該做的事情。若不逢世時應該怎麼辦?儒者清醒而堅定:“上所不受,下所不推。”儒者雖然也希望被任用,施展才華,但如果遇到的是不義之人,要求做的是不義之舉,即使是地位比自己高的人,也不接受。而地位比自己低的人來請求幫忙辦事,隻要是力所能及的,定將不推托、不推辭。欺詐、奸猾、讒諂之人的陷害,隻能危害他的身體,而不能剝奪他的誌向。“雖危起居,猶竟身其誌,乃不忘百姓之病”,儒者堅信理想,堅定執著。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深知天命,敬畏天命,履行天命,此天命就是心係百姓,造福黎民,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此處可以與本章對讀。

7。4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燕居:閑居。

申申:舒展的樣子。

夭夭:麵容愉快,和舒,和睦。

上章言夫子有所憂,有所憂就意味著生活中要苦大仇深嗎?孔子並非如此,他是當憂則憂,不沉溺於憂中不能自拔;當樂則樂,“申申如也,夭夭如也”,心平氣和,悠閑寧靜,從容不迫,舒展開懷。

7。5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

曆史上有許多著名的關於夢的記載,如“文王夢熊”“莊生夢蝶”“黃粱一夢”“夢筆生花”“南柯一夢”等。這裏要講的是“孔子夢周公”。

孔子說自己已經衰老得不成樣子了,很久沒有夢到過周公了。聽這語氣,他以前應該是常常夢見周公。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什麼使得孔子對周公魂牽夢繞?孔子夢周公寄寓著他怎樣的心念與向往?這要從周公是何方人氏,孔子生活的時代,及長養他的那一方水土說起,還要縱觀孔子一生的理想與追求。

周公,姓姬,名旦。他是周文王的兒子、周武王的弟弟、周成王的叔父。當年,周公在談到自己的這一身份時,曾說“我於天下亦不賤矣”。周公的身份豈止“不賤”,事實上,他是當時地位最為尊貴的人。

周公的恭順與謹慎是出了名的。他年輕時便渴求上進,十分謹慎地結交朋友,注意學習別人的優點。他想要兼學曆代聖王,實踐他們的勳業。他常常反複思考,甚至夜以繼日,想通了便付諸行動。周公出眾的天賦和秉性,加上後天的切實努力,使周武王稱讚他“大有知”,富於智慧,後來孔子也對“周公之才之美”倍加讚賞。

周公德才兼備,一生輔國安邦。在翦滅商朝的過程中,周公是武王的得力助手。在文王去世後的七八年中,周公盡心竭力,在武王需要的時候,他往往利用自己淵博的知識,對曆史與現實的敏銳洞察力,為武王出謀劃策,獻智出力,輔助武王順利完成了滅商大業。武王去世後,成王即位,但成王年幼不能主政,周公作為輔相,以塚宰的身份攝政,輔助成王,應對和處理方方麵麵的事務。為進一步鞏固周王朝的統治,周公進行了大分封,前後分封71個諸侯,將宗室懿親分封到各戰略要地,以王室重臣、近親把守要塞,作為王室屏藩。周公還著手建立了周王朝的一整套典章製度,即禮樂文明,使周王朝的政治統治徹底走上正軌。他輔助成王,攝政七年,使周王朝的統治最終鞏固下來。成王即位七年後,已經可以獨立處理政務,周公於是把政權正式交還給成王。

周公歸政之年的歲末,成王對周公的辛勤念念於懷,於是在洛邑舉行了封命“周公後”的儀式,將周公之子伯禽分封到泰山之南,建立了魯國,周公也就成了魯國的始祖。為了褒揚周公之德,成王還特許魯國在祭祀周公時用周天子的禮樂。

在西周初年的分封中,魯國是眾多邦國中的一個,但又是非同尋常的一個。魯國是諸侯中的“望國”,乃是姬姓“宗邦”。魯國受封的同時和稍後,周王室又在東方分封了一些小國,這些小國有的就是魯的附庸。春秋時期,王室衰微,禮壞樂崩,許多小國依然紛紛朝魯,還至魯觀禮。魯國較完整地保存著周禮,周代的禮樂傳統也深深影響了魯國社會的方方麵麵。《左傳·襄公十年》說:“諸侯宋、魯,於是觀禮。”宋國保留的是殷禮,魯國保存的則是典型的周禮,所謂“周禮盡在魯矣”。時人視禮為國家的根本,周禮是周王朝統治的象征,因此,魯國作為宗周東方代表的形象更加突出。魯國為東方的宗周模式,擔負著傳播宗周禮樂文明的使命,如在周王朝治國政策的貫徹上,魯國即堪為典範。周公的保民思想、明德慎罰、勤政任賢等都在魯國當政者身上有明顯體現。

作為偉大的政治家、思想家,周公不僅奠定了周王朝八百年基業,把我國的古代文明推向新的巔峰,他還是儒學的先驅,被後世尊為儒家“元聖”。他的“敬德保民”的政治倫理思想是儒家學說的基礎。

在社會關係激烈變動的春秋末年,孔子“崇周”,向往“鬱鬱乎文哉”的“周公之治”,他孜孜以求的便是周公的事業。在孔子心目中,周公是最為令人敬服的古代聖人,他日思周公之德,凝念注神,全神貫注,夜即夢之。孔子鍾情於周公開創的“禮樂文明”,把“為東周”作為人生追求,夙夜思考要恢複周代禮樂文明,所以他經常夢見周公。

孔子晚年,理想幾近破滅,遂退於洙泗之濱,教授生徒,整理六經。此時,他感歎自己老了,“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孔子發此慨歎,一則可能確是實情的描述,但更可能的是,這是孔子對“道”之不行的隱喻性表白。

讀孔子夢周公,足見擁有至誠之意,神靈便會前來,時時相約。

7。6子曰:“誌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

誌:立誌。

據:執守。

依:不遷不移。

遊:涵泳。《學記》雲:“君子之於學也,藏焉,修焉,息焉,遊焉。”

上章,孔子說自己老得不成樣子了,很久沒有夢見周公。聽起來孔子好像已經精疲力竭,心誌消沉了。本章,孔子還是要表明自己的心誌,意誌沒有終點,初心從未改變。陳言舊語剛剛消散在舌尖,新的樂章又奏響在心田。這其中有道德的理性,有人性的自覺,以六藝來通達。無論是六藝還是其他,任何一種技藝,都可以通達涵養至高生命的藝術之美,領悟其中的曼妙。這一切,是藝術的價值,更是生命的價值。這樣的生活方式,具有無與倫比的榮耀,它憑借信仰存活在似水流年中,人生就有了堅守,有了至高的追求,也有了不可逾越的底線。

所以,本章既是孔子自述為學之方,又為弟子開啟法門。

7。7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嚐無誨焉。”

束脩:束帶修飾。古時男子十五歲要束發修飾。

凡年十五以上者,孔子總是傾力教誨。夫子所教“窮理、正心、修己、安人”之學,均是大人之學,懂事、明理者才可來學習。

關於“束脩”,還有一說影響極大,即“十條幹肉”。《禮記·少儀》:“其以乘壺酒、束脩、一犬賜人。”鄭玄注:“束脩,十脡脯也。”脩,即脯,幹肉。古代用於上下親友間相互酬贈,後多指正式拜師的酬金。所以,有人據此認為孔子收徒需要見麵禮,沒有見麵禮,再有才華也無用。果真如此,設想一下,孔子有弟子三千,房內房外,門戶之間,處處掛滿了幹肉。那時又沒有冰箱,天熱易生異味,豈不宗族鄉裏間到處都飄著肉腥之氣?這樣來想象孔子,有幾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