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焰
小布什借口薩達姆藏匿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和支持基地組織的緣由,發動了第二次海灣戰爭,人們原以為海灣強國伊拉克會有一陣子抵擋,誰知,幾番轟炸之後,美國海軍陸戰隊,在空軍的配合下,立馬攻下巴士拉,長驅直入,不日就打到了巴格達。
鄭寶窯一輩子和陶瓷打交道,卻什麼東西都喜歡關注,這段時間喜歡守著電視機看國際新聞,他不喜歡薩達姆這個獨裁者,但感覺得小布什這麼想搞誰就搞誰,開了不好的先例。中美洲的蝴蝶扇動一下翅膀,會在南太平洋掀起風暴,鄭寶窯覺得這個世界是關聯的。
鄭寶窯整整70歲,身材高瘦,氣宇軒昂,一頭半長銀發從額頭向後倒伏著,有一種高雅自然的風致。鄭寶窯年輕的時候就開始白頭,開始的時候,老婆總是替他染,他就坐著讓老婆給他染,老婆故去後,他的頭發已經全白了,像純白色的陶泥,這正是他一輩子喜愛的顏色,因此他再也沒有染過發。
很快,美軍突破巴格達繼續北進,隨即就拿下了薩達姆的家鄉提克裏克,電視的畫麵上,美軍坦克隆隆開過,激起了陣陣黃沙。在裝甲隊列中,突然從悍馬軍車裏,伸出一個軍官,隻見那個軍官口裏唔知咓支地對鏡頭喊著什麼,他手中拿著一個東西在一下一下激昂地高舉!仿佛在慶祝軍事上的勝利!
鄭寶窯一驚,他並沒有太在意那個美軍的狂妄,倒是被他手中的東西嚇了一跳。
鄭寶窯太熟悉那個器物的形製,仿佛他終身相伴的陶罐,這種陶罐,圓形大肚。隻有銅官才會有這些東西,怎麼會出現在萬裏之外的伊拉克沙漠?隻是鏡頭稍瞬即逝,他無法看到更多。顯然,悍馬上的軍官看見了記者在拍攝行軍,他按捺不住得到一個陶罐的興奮。
難道那個美軍認為他得到了是一件寶貝嗎?鄭寶窯感覺很蹊蹺,他覺得那個美軍軍官的即興動作,是為他鄭寶窯而設,甚至他心中那個四十多年的疑惑已然將要拚接成一個故事,甚至他今生的意義就在於讓這個故事不至於淹沒於曆史的長河。
他想起了一個叫陶焰的姑娘,那個金發碧眼的大食姑娘已經在他的心靈上留下一串神秘的足跡!那些依稀的足跡,在唐末的雲煙中隱現,又消失於時空的濃霧。
鄭寶窯決心弄清那個美軍手裏到底是件什麼東西!此刻他的心情十分迫切,他看看他的腕表,這塊表是某次考古的獎品,他一看離下班還有一個多小時,便飛快地跨上了他的永久自行車,往縣電視台奮力騎去。
縣城在湘江西岸,鄭寶窯正好趕上最後一班渡船。隻見他手扶單車,站在船頭臨風而望,河風吹起他絲絲銀發,掀開他隨意而又整潔的休閑裝,竟是那樣的純粹和飄逸。隻是此刻,他異常興奮而又忐忑不安:如果是真的,那該真是千古奇緣啊!也有可能隻是一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貿易,那些從銅官去的陶罐就散落那裏,像沙漠中的沙子!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七十歲的人,竟然還這麼衝動。但他不得不衝動,他要在下班前趕到縣電視台,他要找到那段新聞錄像。
2002年的縣城,剛開始有家庭買小汽車,但一位銀發的老者在一輛老式自行車上緊蹬著,還是引起了很多人的側目,大家都注視著這個漂亮的怪老頭。
縣電視台的張台長是他多年前的部下,正要下班的他,看到老領導風塵仆仆而來,急忙迎上前去,雙手握住:“鄭老,您這是?”鄭寶窯氣喘籲籲,“小張啊,你在就好,我求你個事”。鄭寶窯說出了自己的來意,並把自己的推斷簡要說了出來,張台長也十分吃驚,急忙手機喊來辦公室主任,一起走進新聞資料室。
看了好幾段美軍攻打伊拉克的新聞,可是都沒有找到這段畫麵,張台長說,這可能是最新的畫麵,我們縣級台也許還要過一天。鄭寶窯滿臉失望,他的心情是那樣的急切,仿佛等到明天,那個陶罐就會被打破。
這樣吧,鄭老,我給您開一張證明,您到省或市電視台去找,我派司機送您去市裏,張台長知道鄭老是一個急性而執拗的人。
鄭寶窯覺得到省裏或許資料更全,他本來想拒絕派車,但轉念一想,也好。
省電視台已經下班,鄭寶窯隻好在附近找了一個便宜幹淨的旅社住了下來。
洗漱完後,鄭寶窯打開電視機,畫麵不斷有海灣戰爭的新聞,但是他想看到的鏡頭再沒有出現。都市的霓虹像濃濃的紅酒從窗戶外滲進來,鄭寶窯躺在床上,對自己的思路進行著梳理,他覺得自己還和年輕時一樣執著,他不覺得執著是一件壞事情。
銅官山頂上,各處的老窯前都有他研究踏訪的足跡。鄭寶窯不但製得一手好陶,而且對銅官窯的淵源及考古很有一些研究,收集陶罐上那些雅俗共賞的古詩詞是他的最愛!
那還是他年輕的時候,他參加過一次長沙窯的試發掘,他作為本土的代表和來自全國各地的文物專家和陶瓷專家一起。根據他提供的唐代鄭興窯大致地址,專家們撥開的厚厚的土層,果然發現了一個比較完備的古窯場,專家們對順山而上窯膛、生產區和倉庫等十分感興趣,在那些地方出土了大量的生活用陶瓷。
事實再一次有力地證明了,銅官長沙窯最早發明了釉下彩工藝。
鄭寶窯有些興奮,但他感覺總有一絲遺憾,他覺得這次發掘,並沒有發現讓人眼前一亮的東西,隻是印證了一些已知的觀點,這段時間他已經收集到不少陶瓷上的詩詞,他非常喜歡。但陶片總是不太全。
他把眼光投向了陶工的生活區。他不懂這個古窯場為什麼會突然荒棄,是經營不善還是什麼原因,從出土器物之多,品相之優良,完全可以排除這個原因,那他們是遇到什麼突然的原因而讓窯塌屋倒呢?
細心的鄭寶窯從器物雜亂間找到了一絲絲黑跡,他把那些黑跡放在手中細細碾磨,或放在鼻子下聞著,他斷定這是一些碳粒,當這些碳粒被很多人以為是燒窯現場的柴火和灰燼而被忽略的時候,年輕的鄭寶窯心中一動,他覺得這是一次不正常的火災。
因此他把目光投向了生活區,果然生活區裏又發現了黑色的碳跡,看來這次火災非常猛烈,以至於這個窯全部廢棄。根據出土瓷器的特點,是典型的唐末民窯。
於是鄭寶窯提議,能否把發掘方向生活區轉移。他的觀點雖沒有引起大家的發笑,但顯然有些外行,如果說唐末銅官民俗考古,那也許是一個方向,但銅官的重點是陶瓷,
鄭寶窯總感覺得有些不甘心,他一定要試一試。
他挽留了一些民工,許諾工錢。他覺得在生活區的某個房間似乎在冥冥中召喚他,他標線後根據銅官古窯的一般布局,確定了窯場的正堂,窯工們常會在這裏拜祭陶業的祖師爺舜帝,保佑窯火興旺,器物平安,在殷商之前,舜就帶領先民在湘江一帶開始製陶,因此舜帝一直被尊為銅官陶業的拓蒙祖師。
果然不久就挖到了一些老瓷片,按說,已經到了倒塌的屋頂,這時候,鄭寶窯親自走到現場,自己帶頭細細地挖掘起來,泥土中的碳粒越來越多,瓦片雜陳,可以看出當時火勢之旺,頃刻間梁斷屋倒的危急。
鄭寶窯心裏一緊,他知道此時,即便是有很精美的東西,也被大廈傾倒的瞬間壓得粉碎。看著已經清出了大片的地麵,和不斷散落的碎瓷片,這些瓷片釉色和做工十分精美,卻都是破片,鄭寶窯有些失望。
看到正堂沒有東西,圍觀的人們散去大半,但鄭寶窯覺得,一次發掘並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從立項到經費到發掘方案都需要自下而上的審批,雖然銅官早已有比較完整的古窯場遺跡,但這次有必要把鄭興窯整體發掘,現在隻剩下廂房了!像鄭興窯這樣的大古窯,沒有一些獨特的東西,是不可能的。
當廂房隻剩下一角的時候,有個工人忽然喊了起來,這是什麼?鄭寶窯心裏一驚,忙走到麵前,輕輕拾起那一小塊白色的東西,他細細地看著,覺得有點像人的頭骨,隨著泥土一點點剝去,可以看出當時大火的時候,牆角曾經坐著一個老者,這個老者被那場大火奪去了生命,甚至他的屍骨都沒有保留太全,或許就是大火把他的某些身體已經燒成了灰燼。
但可以看得出,他正拚命地護著什麼,他的胸前是一團黑黑的泥土,他已成骨頭的雙手環抱胸前。骨頭已經破碎。
這些發現又引來了無數的老百姓,也有一些專家過來,拍照。
有人拿來瓷壇,鄭寶窯把為數不多的骨頭揀起來,放到瓷壇內,他發現圍繞這個黑色的泥團,骨骼保存得較多,而且骨骼已經和那團泥土長在了一起。
鄭寶窯心裏撲撲直跳,也許他一直感覺到的東西就要出現了,他從那團黑泥已經估摸出裏麵懷抱著一件器物。這件器物,讓老者寧願舍棄生命地護著,一定是非常的寶貴。
終於剔除了那些緊抱的屍骨,泥團被整體搬了出來。
半夜,鄭寶窯打開工作燈,用他的手工刀輕輕地剝離黑色的泥土,堅硬的泥土含著一層層的黑色紗跡,可以看著器物被層層包裹,大火最終沒有燒透,但歲月的泥沙侵蝕過來,把布片腐爛,並包裹著這一切。
果真是一把陶壺,卻是銅官司空見慣的方口陶壺,這種壺由於通體較高,又被稱作陶罐。
隨著繼續地清理,鄭寶窯發現了一些不可思議的東西。這把完整的壺,壺嘴和把手的一邊竟然凹凸不平,而且整個壺體胎質特別的輕薄,通體淡黃,釉色極薄而均勻,薄胎陶罐在銅官陶瓷史上是從來沒有過的。
當全部清理幹淨之後,鄭寶窯倒抽了一口冷氣,那些凹凸不平的壺麵,竟然是一個胡人女子青春的笑臉,尖尖的鼻子,濃濃的眉毛和眉毛下深情的眼睛,竟然是那麼真實生動,仿佛一個胡姬正含情脈脈地微笑著!鄭寶窯後來通過資料和反複推證,這個人有著全部古代波斯人的特征,看她的頭飾,一定不是普通的人家的女兒。
人麵的反麵,也就是壺嘴和把手的另一麵是一首詩,墨跡清晰: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落款畫著一團火焰。翻過來再看胡姬的麵容時,果然覺得那微笑有一絲無奈和憂鬱!
鄭寶窯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首詩。這首詩和眾多陶罐上的詩一樣,翻遍了《全唐詩》也未找到,這或許是又是一首全唐詩都沒有收集得到的唐詩吧,它的作者竟然是一位大食的姑娘,言辭是那麼懇切,愛的心情是那麼純潔而又充滿無奈。年輕的鄭寶窯不由得感慨萬分!
為什麼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對著青春貌美的異域姑娘會最終選擇拒絕呢?真的是這位男主人公因為年齡的緣故而拒絕嗎?男主人公應該是愛這個姑娘的,不然姑娘不會用情之深,也不會遺憾至切,但是是什麼原因讓他不接受這份純潔而美好的愛情,這個男人已經是有妻室的,富人家有三妻四妾很平常啊。
以致千多年後的鄭寶窯,還能夠看到他們無奈分別的淚水,和分別時雙手依依分開直至指尖相觸,最後永世分離的淒苦場景。
鄭寶窯想到這裏,甚至都流下傷感的淚水,他不為自己的推理而哭,他真的是為他看到的那些情景而哭,仿佛那些情景,通過他腦海的想象,就印在前麵不遠的空中,若或就是在他前麵的直覺。
後來這把陶壺,放到了中國陶瓷博物院,與大量國寶並列而展。鄭寶窯太愛這把壺,他不但留下了這把壺的一些照片,而且他根據壺的形製,仿製了無數胡姬人麵壺,要不人麵逼真卻胎質較厚,或者胎質較薄卻人麵失真,這麼多年來他一邊打爛那些不滿意的作品,一邊又不停地燒製,卻總不得要領!
仿製出和原件相仿的胡姬人麵壺成為鄭寶窯這一生揮之不去的願望!
他給那位製陶的老者取名陶興,給那個為陶興作詩並留下火焰圖形的女子取名陶焰,他曾經想過,那位癡情的女子真的就是一個胡姬,萬裏之外的胡姬,她怎麼來到唐朝內陸的洞庭,她又怎麼會到銅官渚,她和這位陶工又有什麼樣的故事呢?為什麼有情人沒有成眷屬,陶興能夠住在廂房一定是有身份的陶工,應該就是鄭興窯場的老板,為什麼他癡情地守著愛情的信物不逃跑,而情願殉身於一場大火呢?那個胡姬又去了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