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年以後的今晚,她又這樣地出現了。
相貌並沒有改變,隻是憔悴多了。她還在哭。
“我不能夠離開媽,”他還很清楚地記得這句話,然而她現在又怎麼離開了她底母親而來到他這裏呢?
“大表哥,……”她說,“我回來了,象一隻船一樣,經過了大風浪以後……經過了四年的飄流以後,……到底回到碼頭上來了……”她眼淚汪汪地望著他,等候他底回答。
這樣的一句話是他不曾料到的。他底失去的寶物到底被找回來了,她現在確實又是他底了。一個美麗的前程立刻出現在他底眼前。他不說一句話,緊握著她底手,望著她底激動的臉。她又說:
“我回來了。……雖然這隻船被風浪打壞了,然而它到底找到了歸路回來了。”
一種說不出的快樂驅走了多年來堆積在他底心上的痛苦,他覺得心裏輕鬆許多。他坐起來,望著她底交織著痛苦與快樂底表情的眼睛,然後撲身過去抱著她。兩人底快樂的眼淚溶合在一處。
過了一些時候,忽然一個思想在咬他底腦筋,一切快樂的感覺立刻消失了。熱情也消退下去。他激動地,或者可以說憤怒地拋開她,又倒下去,絕望地說:“這不可能了!……”
那女人投一瞥驚異與痛苦的眼光在他底身上,她底話已經從眼睛裏說了出來。
“不能,我不能夠愛你了。”他絕望地回答從她底眼裏出來的問話。他又指著他底胸膛說:“我已經沒有了愛人的心了。這顆心是再不能夠愛人,也不能夠接受任何人底愛了。……”
“我所要帶給你的,是我底全量的愛,全量的溫柔。我是永遠屬於你的。……我要使你重享人間的幸福。”
“全量的愛……全量的溫柔……人間的幸福……”他迷惘地反複說。過後又放棄似地,搖頭道:“不,不能……我底心已經幹枯了。從它那裏流不出一滴愛泉來!”
“我要用我底真誠的、純潔的愛底眼淚來潤濕它。”
“我底心已經破碎了。”
“我要用我底愛絲把它連結起來。”
“在我底心裏隻有黑暗。”
“然而我要給你帶來我底光明。”她用手撫摩他底頭,然後又埋下她底臉,愛憐地吻他底嘴唇,過後又注視著他的眼睛,說:“我可憐的孩子!……”
女人底接吻,充滿著愛憐的接吻,現在把他心裏所有的黑暗、恐怖、不安與絕望完全驅散了。他又沉到愛河裏麵了。
“我底可憐的孩子,”她望著他底瘦削的臉說,“你看,你已經變成了什麼樣子!”
她底眼淚滴在他底臉上。
“這不是夢?……我真有這幸福嗎?……”他懷疑地、迷惘地自語道。他們互相望著。從她底眼裏又流下串串的晶瑩的淚珠,落在他底臉上,又流到他底唇邊。他任它們流進他底口裏。
“可憐的孩子,你已經不是我從前的大表哥了!……你看,他們已經把你變成這個樣子了!……”
他想分辯說他是和從前一樣,然而他底嘴唇卻背叛了他。他惱恨地說道:“你知道哪個使我變成這樣的?……多年來嚐遍了人間的痛苦的我,想在你底愛那裏求到一點安慰,一點幸福;但你也象其他的人那樣,把我從幸福之國裏推了出來。……而且從那時候起,我便一天一天地走向痛苦之淵。沒有愛,沒有光明,沒有生命。我靠著生活的,除了這微小的維持生存的物質而外,就是一個痛苦的、黑暗的思想。我受夠了人們底嘲笑和詛咒;我也看夠,演夠了人世的悲劇。……四年來,我想把我從你那裏失掉的愛取於人們,施於人們。……然而對於我底愛,人們隻拿陷害,仇恨,掠奪,欺騙來報答。……最令人痛心的,是那些在表麵上對我講愛人類愛真理的人,胸中正藏著一個極其惡毒的心!……他們正戴著愛底麵具來吃我,吃人。……我實在不能愛了!……也不要那吃人的、虛偽的愛了!……”一陣悲憤塞住了他底咽喉,他底臉上起了可怕的痙攣。他不能再說下去。
她卻不再哭了,好象也不曾聽清楚他底話。她底眼睛發亮起來,她分辯似地溫柔地說:“我不要聽你底這樣的話,這也不是你應該對我說的。……我要給你帶來世間最熱烈、最真誠的愛,我要把你從痛苦之淵裏救出來。……你從人世所受過的一切痛苦,我要以同量的、女人的愛來償給你。我要象母親一般疼你,妻子一般戀你,女兒一般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