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偶然的會麵竟使李冷和杜大心成了朋友,李靜淑也因此認識了那個詛咒人生的可怕的詩人。
杜大心第一次給李靜淑的印象完全和他給她底哥哥的印象不同,就在她本人也是料不到的。因為這個詛咒人生宣傳憎恨的人在她底麵前,正象一個不知世故的孩子那樣地行為。他底動作差不多是笨拙的,而且帶孩子氣的,與李靜淑底理想中的杜大心完全兩樣。她從前以為杜大心至少是一個冷酷的、驕傲的、粗暴的人。現在她看見杜大心底幼稚的、笨拙的動作,她倒起了同情心,象姊姊對待犯了過失的弟弟一樣(雖然他底年齡比她底大),她一點也不討厭他、害怕他。她反而歡迎他常常到她底家裏來作客。
一天晚上,杜大心參加了他們底團體底會議回來。在會議上他為了某一個問題和一位老同誌辯論了許久,出來以後便覺得頭痛,回到家裏頹然倒在床上,似乎一點力量也沒有了。他連衣服也不脫,就昏昏沉沉地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十點鍾。
十二點鍾光景,他正打算出去吃飯,忽然在地板上離門不遠處發見了一張名片,這顯然是誰從門縫裏投進來的。他拾起來一看,原來是李冷底名片,上麵還有幾行鉛筆字:
頃偕舍妹來訪,值兄外出,未晤,悵甚。明日有暇請於午後來弟處一談,愈早愈佳。
此致
大心兄
弟冷留字 星期六。
原來李冷兄妹昨天到這裏來過,名片便是他們留下的。昨晚杜大心回家,倒頭便睡,所以沒有看見。
這天午後兩點鍾他到了李冷底家。
樓下客廳裏,淺綠色的牆壁上掛了幾張西洋名畫,地板上鋪著上等地毯。房子底中央放著一張大餐桌,桌上正中放了一個大花瓶,桌子四周有幾把烏木靠椅,另外靠牆壁還有幾把躺椅。最深處的一堵牆邊放著一個矮矮的條櫃,上麵有幾件精致的德國磁器。在左邊的一角立著一麵穿衣鏡;一架大鋼琴放在右邊的一角,正和鏡相對著。
李冷一個人坐在靠背椅上,其餘的人都坐在躺椅裏。杜大心認得這些人中間穿漂亮西裝口銜紙煙的是大學教授袁潤身,穿長衫的是《春潮季刊》編輯陳冰伯,他底身邊坐著他底新婚夫人鄭燕華。還有一個穿一套半新半舊的西裝的矮人是李冷底同學林秋嶽。李靜淑坐在鋼琴底旁邊。
他們看見杜大心進來,起身打個招呼,杜大心也對他們點了點頭,揀了一把離門不遠的躺椅坐下。
“大心,好幾天不看見你了。你在幹些什麼事情?”李冷笑著向他說。“你怎麼來得這樣遲?”
“我一天總是瞎忙!對不起,昨天累你們兩位白跑了一趟。我昨晚回來,倒頭便睡。今天十二點鍾正要出門的時候,才看見你留下的名片。要是大意一點,今天我就不會來了!”杜大心說著,略帶困窘的笑容在他底瘦削的臉上現了一次。
“杜先生,……你今天要是不來,我們可不答應你,”李靜淑半嗔半笑地說。“今天是哥哥底二十五歲的生日,我們請了幾個客來。他們幾位上半天就來了。你一個人卻來得這樣遲!我們正要罰你呢。”
“你並沒有告訴過我今天是他底生日,我怎麼知道呢?昨天的名片上也不曾提起,”杜大心分辯道。
“這又怪了,以前杜先生在這裏的時候,我不是提過幾次嗎?昨天是哥哥不肯在名片上寫出來。我也想,要是告訴了你,你大概不會來了。”她微微一笑:“杜先生跟小孩子一樣怕見客……”
“大心,你看,我妹妹底嘴永遠不肯讓人,”李冷笑起來,打斷了李靜淑底話。
李靜淑底臉上現出了兩個笑渦。大家都笑了。
陳冰伯撫著他底短短的八字胡向杜大心說:“大心,你最近那首長詩我覺得不及《撒旦底勝利》。下一期你有什麼稿子給我?”
“你說得不錯。我近來心境不好,事情又多。提起筆就感到一種壓迫。我沒有力量再寫東西。連這首《靈魂底呻吟》也還是勉強寫成的,所以那麼壞。……我覺得我沒有力量……我沒有力量寫作了……”杜大心憂鬱地說。
“為什麼呢?我說不好,隻是說它不及前一首長詩好。你應當多寫,千萬不要因為這點事情灰心啊,”陳冰伯驚訝地問道。
“我不這樣想。我自己確實感到,象詩一類的東西我以後再也不能寫了。我覺得在我們不用行為造成一種力量的時候,話是沒有力量的。所以《靈魂底呻吟》這首詩是多麼空虛,因為我自己底心早就空虛了……”杜大心苦惱地說。
“杜先生太客氣了,你底詩真動人,佩服得很,”林秋嶽插嘴說。
“我常常讀他底作品還掉眼淚呢!”鄭燕華也附和著說。
“不過,我底意見和你們底不同,我覺得他底作品完全不象他底人,他底作品太可怕了,”李靜淑接著說。“我固然也被它們感動,但是我總怕讀它們。我覺得作者所描寫的是誇張的,可怕的,不必要,而且是不可能的。譬如在那首曾經傳誦一時的長詩《撒旦底勝利》裏,作者那樣詛咒人生,那樣歌頌撒旦底勝利。那種思想,我們不說有,隻要一想到就夠使人戰栗了。……杜先生,你是不是覺得我底批評過於苛刻?”
“密斯李底話不錯,”袁潤身笑著拍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