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生日的慶祝(2 / 3)

“我底意思並不是這樣,”杜大心似乎更苦惱了,但他隻是冷冷地說,因為這時候,他忘記了聽他講話的是些什麼人。他好象自己是一個裁判官,在宣告一個階級、一個社會底死刑。他覺得他所判決的死刑囚是沒有一點抵抗力的,所以他能夠鎮靜地、冷冷地說話。“我所寫的正是我所確實感到的。如果你們責備我詛咒人生,那麼至少在我看來,人生是可詛咒的。如果你們責備我歌頌撒旦底勝利,那麼至少在我看來,撒旦底勝利是應該歌頌的。密斯李底話,從你底出發點看來,是隻能這樣的。但在我,我便不承認你底話。你說我底描寫是可怕的,這是因為世間正有這許多可怕的事。你說這是不必要、不可能的,而事實上除了你而外,在別人底心裏確以為是必要的,可能的。……”

“我否認這樣的話!”袁潤身憤憤地說。

“且聽我說完再反駁不遲,”杜大心冷笑道。

“袁先生,你且讓他說下去,”這是李靜淑底溫柔的聲音。

“我憎恨罪惡的心,並不減於密斯李,也不減於任何人。然而正因為我憎恨罪惡,所以我不能放過它,忘掉它,所以要把它寫出來,使一切的人知道這個世界是怎樣的。其實我也常常對自己說:‘夠了,夠了。這一切的罪惡已經夠了,你為什麼還要把它寫出來,傳出去。苦惱大家?’然而事實上大家正以為罪惡還不夠,誰都蒙住眼睛,塞住耳朵,裝出看不見一切、聽不到一切的樣子,一麵又來犯罪惡。我在一陣憤怒中又說:‘既然大家還以為罪惡犯的太少了,不如就索性讓撒旦來管治世界罷!’因為至少它是不戴一點假麵具的。我已經敲遍了人生底門,但每一扇門上都塗滿著無辜受害者底鮮血。在這些血跡未被洗去以前,誰也不配來讚美人生。……”

除了袁潤身惶惑地望著杜大心外,其餘的人底臉漸漸地陰沉下來,但是看得出這是因為憂愁,而不是由於憤怒。李靜淑底一對大眼閃電似地看入杜大心底眼睛,她想看出一點不可解的東西。她底聲音微微在戰抖:“我想這血跡是應該用愛來洗掉的,用憎隻能添上更多的血跡。”

“愛?小姐!誰看見過愛來?”杜大心譏笑似地說。“我們已經被這樣的話欺騙夠了。如果愛是真實不虛的,那麼世界怎麼會成了這樣子?人們說愛,不知說了若幹年了!誰曾看見愛來?我不,我要叫人們相恨,唯其如此,他們才不會被騙,被害,被殺。就因為有你們在拿愛字來粉飾太平,所以這個社會還會繼續存在下去!在我是不能忍受下去了!我不要再聽那個愛字。”最後的幾句話是用憤激的語調說出來的。

李靜淑底臉上現出憂鬱的表情。她底一對晶瑩可愛的眼珠又幽暗起來。她並不答複杜大心,她在深深地思索什麼。杜大心看見她底這種表情,也就不再說下去了。他底態度漸漸地緩和了。他覺得自己底話有點過火,觸犯了她,他想說一兩句道歉的話。

然而袁潤身卻憤憤地說了:“大心,豈有此理,你簡直在罵人了。”

杜大心看見他底那種舞著右手、點著頭、張開大口的樣子,覺得好笑,並不去睬他。

李冷在這場爭論中並沒有說過一句話,現在他也開口了,他微笑地望著他底妹妹:

“我們底這位女批評家今天可被人難住了。……其實我也不讚成大心底意見,不過今天我們又不是在開辯論會。……你們說是來慶祝我底生日,卻隻顧在這裏吵架,這真奇怪了。……妹,你說是不是?”

李靜淑底臉上微微現出紅暈,那兩個可愛的笑渦顯得更動人了。杜大心看見這個,他底心裏就象射入了一道陽光似的,有了暖意。她覺得杜大心底眼光在她底臉上盤旋,又聽見她底哥哥底話,便半羞半笑地回答道:

“這要怪我,是我引起杜先生底感觸,叫他這樣激動。杜先生,請你原諒我。……從這個時候起大家都不許再談這種不快意的事情。”

“多麼可愛的聲音啊,”杜大心想。他也笑了一笑。

“我有一個提議:請每個人說一個笑話,”李冷這樣說。

“有趣!我第一個讚成,”袁潤身一麵在擦火柴,燃第二支煙,一麵大聲說。

“我也讚成,”大家異口同聲說,隻除了杜大心。

“不過,我也有一個提議,請密斯李先給我們唱一首歌,”袁潤身把煙夾在右手底兩個指頭中間,張開口,吐出一口白霧,一圈一圈地騰上了空中,然後他慢慢地說。

“讚成!”大家又是異口同聲地說,不過杜大心仍然沒有開口。

“袁先生總愛拿人家開心,我哪裏配說唱歌?”李靜淑推辭說。

“妹,你就唱一個罷,”李冷在旁鼓舞道,眾人也慫恿她唱。

李靜淑略略遲疑一下,就帶著一種矜持的、嬌羞的微笑答應了。她走到鋼琴前麵,坐在琴凳上,揭開鋼琴底蓋子,在鍵盤上試按一下,說道:“這是我新近學來的一首歌:《一個英雄底死》。這是十七世紀俄國農民革命軍領袖哥薩克英雄拉進底故事。在前一期《現代雜誌》上發表的,大家一定都看過。我現在隻唱開頭的一部分,唱到拉進辭別未婚妻到頓河地方去煽動革命為止……”

杜大心底臉上突然現出一種異樣的表情,這顯然是一種意料不到的事情,使他感到驚喜了。他底臉為一種光輝所籠罩著。但這時候眾人底眼光都定在李靜淑身上,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