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李冷家,眾人都雇了黃包車坐上走了,隻有杜大心一個人步行。
溫和的春天的晚風吹到杜大心底臉上。他覺得他底腦子清爽多了。這一天的生活對於他,並不是尋常的。他似乎進入了一個神奇的夢境,他底冷靜的心也被擾亂了。現在他走出了夢境,在這晴明的暮春的晚上,在這幽靜而寬闊的馬路上,他可以冷靜地回憶方才所經過的一切。
第一個念頭就苦惱著他。他記起袁潤身說完故事的時候他自己底心情。他當時確實感到憤恨,妒嫉,絕望。為什麼呢?他為什麼要苦惱呢?誰侵犯了他?袁潤身?然而他自己分明地同情那個人。那個人底故事?那隻能引起別人底同情的,而且為了那個故事,袁潤身似乎給了他一個較好的印象。那麼一定是那個人底最後的話。是!但這和他有什麼關係呢?袁潤身愛上了李靜淑或任何女子,對他又有什麼妨害呢?他既然同情那個人,那麼他自然希望那人底愛會被李靜淑接受,希望他們兩人能過著幸福的愛情生活。……然而一想到這裏,他覺得自己並不是一個了,另外還有一個新的自己在反對現在的自己。那個自己在叫喊:“李靜淑是不能夠屬於袁潤身的。”他底現在的自己似乎屈服了。是,李靜淑是不能夠屬於袁潤身的。這件事情是他不能忍受的。為什麼呢?他不能確切地說出來,然而他所感到的是:袁潤身可以愛任何女子,然而袁潤身不應該愛李靜淑。為什麼呢?他一時找不出回答來。
一對迷人的大眼含笑地望著他。他知道這是什麼人底眼睛。霎時間一個美麗的麵孔出現了。他底歌被她唱出來,而且唱得異常美妙。他滿意了。她知道作者就是他,而他寫的歌詞又為她所愛讀,愛唱。他滿意了。他覺得自己是幸福的了。
她是多麼溫柔,多麼美麗!不錯,但這和他有什麼關係呢?他很奇怪為什麼他今晚上竟讓一個女郎占據了他底腦子。他為什麼這樣地想她?他到底發見了:他自己在愛李靜淑,而且好象他對於她的愛,也不隻是在今天才發生的。同時他底一個疑問也得到解答了:他愛李靜淑,所以不願意袁潤身愛她。
是,他愛上了李靜淑。她也許會愛他的。袁潤身呢,她不會愛他,他們兩人底思想和性格差得太遠,而且從李靜淑今天對袁潤身的舉動就可以看出來了。然而袁潤身愛她,又是那樣情急,袁潤身又拿自殺的話來要挾她,難保她不會軟化的。那麼,他又怎樣辦呢?
但無論如何他總是在愛她,熱烈地愛她,至少在今天聽過她底歌聲以後,他不能不承認他是熱烈地愛上她了。……他愛她?愛上一個資產階級的女兒?這似乎不可能!這太可怕了。他已決定不愛一切,不愛女人。這不可能!他,一個立誓犧牲個人幸福來拯救人類的人,還有資格愛女人!特別愛上一個資產階級的女兒!把他底有限的精力分到男女的愛情上麵去!這不可能!不應該!
然而事實上他明明愛她,而且深切地覺得他對於她的愛是十分真誠、十分純潔的。他每想到她,他底心就燃燒起來。他從前自信他底心是堅如磐石、冷若死灰的,現在磐石也被搗碎,死灰也已重燃了。
後悔自己不該常到李冷家去嗎?但已經悔不及了。那麼,索性讓他底愛情繼續發展下去。向她自白罷。她會愛他嗎?也許,這是可能的。然而她肯象他這樣離開富裕的家庭過簡單的生活嗎?他也許就會被捕,被囚,被殺,那麼她又怎麼辦呢?他能夠讓她忍受這一切的痛苦嗎?他既然真心愛她,就應該使她過幸福的生活。但是事實上他所能帶給她的就隻有痛苦,以及超於痛苦的恐怖。……幸福?他自己既然拋棄了幸福,怎麼還能夠拿它來給別人呢?
總之,如果她真愛他,她甚至甘願拋棄富裕的家庭,來和他共同過簡單的生活,她又能夠從他那裏得到些什麼?監禁,死亡,孤獨!這樣一個可愛的少女,誰忍心叫她去接受這悲慘的命運?
他自己底命運是決定的了:監禁和死亡。他決定要做一個為同胞複仇的人,如果他不能夠達到目的,那麼,他當以自己底壯烈的犧牲去感動後一代,要他們來繼續他底工作。所以對於他,命運愈悲慘愈好。然而要是她愛上了他,這一切她也不得不分享了。她底青春,她底美麗,她底才華都會為著他斷送了。……啊,多麼可怕!……多麼殘酷!……他實在不能夠愛她,至少也不能夠讓她知道他在愛她。……但是他現在是沒有力量了!
矛盾的思想反複地來到他底腦中。他不但不能走快,反而把路走錯,走遠了。
一路上,她底歌聲,她底姿態,她底言語都來追逼他。而且在他明白地斷定他在愛她之後,她底印象對於他簡直成了一個專製的暴君。
將近十一點鍾光景,他踉蹌地回到家裏。汗象流水一般地從額上落下,腦子裏亂成一團。他不想睡覺,便打開窗戶,在半圓月底清輝下望著靜寂的弄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