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杜大心來到李靜淑家。李冷兄妹照常地接待他。他這幾天來似乎更瘦了。李靜淑心裏很難受,好象看見一顆美麗的太陽漸漸落下地平線的光景,她感到一種無助的淒涼。她望著他底瘦削的臉上的兩顆燃燒似的、閃光的眼睛,差不多嗚咽地說:“杜先生,你這幾天更瘦了!”
“不要緊,”杜大心淡淡地回答道。
“不要緊?”李靜淑驚愕地望著他。他底臉上起了一陣痛苦的痙攣,她看見他底這種表情也有點恐懼了,她懷著一種悲哀的心情,換過話題來安慰他:
“杜先生,我又要勸你了。你何必定要那樣自苦?工作固然要緊,但總不可過度。你還有很長的時間,又何必急急於一時呢?你看,自從你第一次到我們家來了以後,你隻是一天天地瘦下去。我看見你總是皺著眉頭。究竟你有什麼事不能放開胸懷呢?……杜先生,保重身體也是很要緊的,”李靜淑很懇切地說,長睫毛蓋著的大眼露出無限的溫柔,好象慈母在責備她底心愛的孩子一般。
杜大心記起了,在他一生中象這樣勸慰過他的,隻有他底母親一個。他底臉上現出一道光輝,他底眼睛也亮了。他笑了笑。然而這一切馬上又都成了過去的陳跡,他底臉又陰沉起來了。
“唉!”他隻歎了一聲,兩隻深沉而憂鬱的眼睛望著李靜淑,這裏麵含得有無限的感激。
“大心,妹底話很不錯,”李冷同情地說。“我想你底毛病就在拋棄了愛,隻從憎那方麵去著想,所以覺得世間的一切都是可憎、可悲的。……其實你應該象我一樣,多在愛一方麵努力。隻要達到愛的境地,你底心自然也就寬大了,也不會再感到悲哀了。就拿我來說,我覺得自己並無大的希望,我隻望能夠過著安靜和平的愛之生活。我希望自己得著和平,也希望別人得著和平;我願意自己幸福,也願意別人幸福;我愛自己,我愛生物,我愛人類。我覺得世界是十分可愛的。如果你說我們底世界壞成了這個樣子,正因為人們拋棄了愛,彼此相恨。正是愛太少了,憎太多了。所以我們應該用愛來消滅憎。……”
“其實,我看杜先生也並不是不知道愛的,”李靜淑插嘴向她底哥哥說。“我讀他底《一個英雄底死》那幾首歌,我總覺得那裏麵燃燒著一顆火一般的為愛犧牲的心。然而《撒旦底勝利》就使我害怕了。”她又轉過頭對杜大心說:“杜先生,你不是說過這是從一個共通點出發的嗎?那麼,你一定也承認愛字。……我想我很能了解你。你大概一生嚐到憎底味道多而愛底味道少,所以隻覺得人間可憎,可怕。人們本來就很難互相了解的,自己既然懷著憎恨之心,好象戴上了一副著色眼鏡,覺得所有的人都是他底仇敵,都在憎恨他。這樣把自己關在用自己底痛苦造成的狹小的籠子裏,又拿仇恨、嫌厭、猜嫉來做食料。這種生活是多麼可怕!你為什麼要憎恨一切?……你難道覺得我也是你底仇敵?你覺得我是可憎的嗎?你會憎恨我嗎?”她微微地笑了一笑。“你憎恨我底哥哥嗎?其餘的人還不是和我們一樣!……”
“小姐,你不知道……”杜大心激動地插嘴道。
“杜先生,你為什麼要這樣叫我,要這樣譏笑我?”她略略帶怒地看他一眼。呀,在他底深邃的眼睛中閃耀著亮晶晶的淚珠。她底聲音又轉變得極其溫柔了。“其實世間並無絕對的事,愛與憎也是相對的。愛多一分,憎便少一分,你雖然在過去隻嚐到憎,但將來還有不少的機會來嚐愛的。沒有愛的人尚可以學習而發展愛,何況你本來就有一顆熱烈的愛心呢。……”
李靜淑還想說下去,然而杜大心開口了。他底話受著心中熱情底熬煎,雖然吐得很快,但同時因為著急的緣故,就成了斷續的了:
“我想找話來反駁你們,但是我不能夠。因為我知道你們底話都是帶好意的。我感激你們,我感激你們底勸告,你們底同情……”片刻的寧靜。
然而我底病並不是在不知道愛,不曾愛,不曾嚐過愛,不,決不。我也曾知道愛,也曾愛過,而且也曾嚐過愛。固然我不象你們那樣有過美滿的幼年時代,但我也不是絕對沒有嚐過愛的。五歲以前的事我記不起了。但我記得從五歲以來我就在愛一切人,愛一切生物了。那時候我父親在四川省的一個縣裏做知縣。我們離開了省城的家到那個縣去,我沒有小伴侶。衙門裏的四堂就是我終日遊玩的地方,一群雞就是我底遊伴。每天早晨,我一起床,就帶著一個丫頭去把雞放出籠來,晚上又照料它們進籠,讓它們安歇。一共有二十多隻雞,我給每一隻雞都取了個名字。我又想出種種方法指揮它們遊戲。我常常睡在四堂後麵幹草堆上,在溫和的陽光底撫愛下,我半開著眼睛,望著在草地上遊戲的雞群。我快活極了。我覺得生活的確是如此美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