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杜大心底悲劇(1 / 2)

杜大心一年來都在工會裏工作。最近幾個月那個工會裏的事情漸漸地多起來。雖然宣傳部辦事的人除他而外,還有兩個委員,但大部分的事都要他做,而且他如果不負責,另一派人底意見就會占上風而被采納了。另外《工人旬刊》底編輯也是他,他還要為這個刊物寫作大部分的文稿。工會會所在楊樹浦,他住在法租界,相隔太遠了,有時候也感到不便,所以他決定搬到楊樹浦去。

同時他看出來他對李靜淑的愛情一天一天地在發展。雖然在理智上他認為他不應該愛這個女郎,但事實上他卻異常愛她。而且在他底激情得勢的時候,他好象非有她就不能生活下去一樣。一天不見她,這一天就成了不幸的日子,心神不安寧,生活也就成了苦刑。然而他見了她,他底愛情就生長得更快,而同時理智又來壓迫他,使他感到了良心的痛悔。最後他決定:一方麵用工作來抑製自己底激情,另一方麵極力和李靜淑疏遠,設法使他底愛情逐漸冷淡。因此搬到楊樹浦去就是他底目前的唯一出路了。

張為群代他在楊樹浦租了一間後樓,房租每月三元,就在張為群住的那所房子裏。一天下午杜大心雇了一輛板車搬運他底行李,自己乘電車到楊樹浦去。

這個紡織工人工會有十幾個辦事員,他們分成了兩派:杜大心是一派,王秉鈞是另外一派。王秉鈞底勢力要大些,他雖然隻是一個交際委員,但他是某黨工人部底職員,又是派到這個工會來的代表,他可以向黨部按月去領津貼工會的款子。王秉鈞原是一個工廠的學徒。因為人聰明,又常常跟著幾個二等偉人東奔西跑,而且同別人辦過幾個工會,資格既老,經驗又多。他加入某黨以後,因為他曾從事勞動運動多年,頗受重視,在工人部裏當了一個職員。他在工會裏也頗有勢力,大部分的辦事員都是附和他的。

同情杜大心的隻有四個人:總書記周百順,交際委員高洪發,還有張為群和蔡維盛,這兩人都是宣傳委員。

周百順、蔡維盛、高洪發三個究竟是有了年紀懂得世故的人,做起事來顧慮很多。他們雖然比較其他的辦事員好,但至多也隻能做到把工會底事看得和家事差不多有同等的重要。若說為工會作多大的犧牲,在他們是做不到的。而且他們同情杜大心與其說是受了他底思想上的影響,不如說是受了他底人格上的感化。他們不能明白地說出來王秉鈞所宣傳的“總理主義”和杜大心底“社會主義”哪一種好哪一種壞,但他們卻相信杜大心,因為他們以為杜大心是一個難得的好人,他底對人以及說話的態度都是誠懇的。他們也很討厭王秉鈞底驕傲自大。並且王秉鈞永遠隻是那幾句話,開口說總理,閉口說總理,差不多三句話內就要夾一個總理。至於總理曾拍過他底肥大的肩膀,也是他常常說起的,有時甚至做出樣子好象表示,這個肩膀一經總理拍過之後,就成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了。至於總理究竟曾否拍過他底肩膀,別人並不知道。雖然張為群幾次說王秉鈞底話不見得可靠,但周百順他們也並不曾起過疑心,有時候在會議中王秉鈞被杜大心或張為群駁得無話可說的時候,他就拍拍那曾經被總理拍過的肩膀,憤憤地說:“總理底意思也是這樣。”杜大心自然是一笑置之,而張為群卻也不肯相讓,有時甚至摹仿著他底動作來譏笑他。然而總理究竟是偉大的,而王秉鈞也就偉大了,一般人底意見是如此。所以王秉鈞就常常這樣地得勝了。

但杜大心也不是完全失敗的,有時候他也有一點小勝利。本來中國人有一種特別長處,就是顧麵子;工會辦事員因為要顧全杜大心底麵子,所以在小地方也常常對杜大心讓步,使他不至於太失麵子。至於宣傳部底事,差不多全是杜大心一派人包辦,不過王秉鈞有時候也要來幹涉。

這樣的工作使得杜大心痛苦,他覺得他受不下去了,特別是當他誠誠懇懇、披肝瀝膽地說出來他所感到而且確實相信的那些話的時候,他隻得到王秉鈞底鼻子裏冷笑的回答,以及眾人底冷淡和敷衍的態度。他屢次想不開口,讓王秉鈞一個人去說,然而他一看到自己所當作愛護的理想被人那般無理地糟蹋了,他底憤怒又使他不能不說話。他明白這樣的熱辯、這樣的憤怒隻能戕害他底病弱的身體,並且有幾次熱辯之後又跟著來了一陣劇烈的咳嗽,臉又紅又燒,汗也大出,氣也緊了,好象那顆心也要從他底喉嚨裏跑出來似的。這時候一座的人都沉默了。最難堪的是王秉鈞底臉上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看見這個,更覺得憤怒,因而咳得更厲害了。他知道他自己在向著死之路上走去,而且分明感到死是一天一天地逼近。本來患了肺結核症的人是應該靜養的,他自己也知道。他底同誌們勸過他,李靜淑底勸告更動人。他們都說他還年青,工作和奮鬥的日子還長遠,他應該顧到將來,不該隻顧現在,不要為現在的工作以及無益的自苦毀壞了身子。這樣的話自然很有理由,他也不能否認。然而他底熱情卻毀壞了這一切,他不能夠在他所憤恨的事前閉口。他看見可恨的事就要恨,可悲的事就要悲。他縱然明知道這種恨、這種悲是沒有好處的,但他自己是不能自主了。一切將來的夢想已不能安舒他底精神,他對於痛苦的現實之感覺是太銳敏了。表麵上他常常可以做到異常冷靜的地步,其實這冷靜正表示著心裏痛苦到無可奈何的程度。他底胸中正藏著一顆熱烈的心。這顆熱烈的心所渴望的正是工作--日夜不息的工作。他正要拿這樣的工作來戕害他底身體,消磨他底熱情,消耗他底精力,把他弄成麻木不仁,那時候他便可以不再感到那種難堪的銳敏的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