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杜大心底悲劇(2 / 2)

然而事實上他底病愈深,他底感覺便愈銳敏,他底痛苦也更難堪了。他那時候的日記中有一頁是這樣寫著的:

我不能愛。我隻有憎。我憎恨一切的人,我憎恨我自己。

迦爾洵說過:“狼不吃狼,人卻欣然地吃人呢!”不錯,我每天隻見著人吃人的悲劇。人能愛人嗎?為什麼在一個同樣的人的世界中,一邊是光明的,熱的,而一邊卻是黑暗的,冷的呢?一些人在熱的世界中狂歡,另一些人卻在冷的世界中凍死。我們坐視著,我們為將來的人許下了美麗的東西,而對於現在那些快要凍死、餓死的人又怎樣呢?什麼是將來?所有的將來的希望都在這不死不活的現在中消失了。什麼是“夢”?難道“夢”能使餓著、凍著的人滿足嗎?我們盡管以美麗的夢來安慰人們,然而人們依然是不斷地餓死、凍死,被同類摧殘而死。對於那些人我們底話還有什麼力量!他們會帶著憎恨的記憶死去。我要做一個替他們複仇的人。

我恐怖死,然而憎底力量卻勝過了死底恐怖。我既然不能為愛之故而活著,我卻願意為憎之故而死。到了死,我底憎恨才會消滅。--五月二十八日。

杜大心底另一個痛苦底原因就是他對李靜淑底愛情。他在六月六日的日記裏也寫著:

今晚到李冷家。冷出去了。我和靜淑談到各人將來的希望。她底話很使我感動。她對我底信仰很讚同,不過她不讚同用暴力革命的方法。自然我底偏於憎的主張是她反對的。她說她們兄妹已決心脫離資產階級的生活,準備不久即實行到民間去,宣傳愛之福音,救濟人民(她底哥哥剛在大學畢了業)。這一席話把我縛得更緊了。

她今晚對我特別表示好感,對我底病又很關心,我把工會中辦事的困難和我底痛苦告訴她,她懇切地安慰我。她底可愛的大眼中的確含了一眼的淚珠。她為我而哭!我感激她。我感到女性底溫柔,我感到了女人底靈魂深處有一種極其高貴的東西,這是我們男子所沒有的。我當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深深地覺得在她麵前我隻是一個小小的孩子。我想的隻是:如果我能在她底靈魂深處占一個位置,一切的代價我都甘願付出。如果在那時候,她向我叫道:“去,那裏是海,你跳下去!”我就會立刻跳下去的。然而事實上她卻隻說:“去罷,杜先生,你可以回去了。你不要再拿憎恨來苦惱自己。你記著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總是有一個人同情你的。”這是什麼意思?……

她也許會愛我,也許已經愛上我了。我自己要用全心靈來愛她。……然而我現在沒有資格愛人了。我今晚在她家裏的時候,我完全被她征服了,完全違反了自己底意誌。我為什麼要愛她?為什麼還要愛她?我自己不是屢次立過誓不愛女人嗎?我所負的責任乃是擔起人間的恨和自己底恨來毀滅這個世界,以便新世界早日產生。我應該拿自己底痛苦的一生做例子,來煽起人們底恨,使得現世界早日毀滅,吃人的主人和自願被吃的奴隸們早日滅亡。這樣淚海才得填平,將來幸福世界的人底血液裏才不致混入現代人底毒汁。這樣的工作自然不是我所能完成的,然而至少我要做一個開路的先鋒。我如果為著一個女子,就拋棄了自己底工作,去享受人間的幸福,或者去為她犧牲一切,那麼,我又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呢?從前的話都成了空談嗎?我自己應該努力做一個言行一致的人。凡我用筆寫過的,我都應該拿行為表現出來。我要珍愛我底痛苦,用痛苦來洗淨自己底罪惡,努力做一個純潔的人。我當竭力想法消滅對她的愛情。

以後不應該再到靜淑家去了。--六月六日。

但六月九日和十五日的日記裏又有下麵的話:

昨天和今天都到靜淑家去過了。我不是早說過不去嗎?然而我不能不去,我已經做了我底愛情和激情底奴隸了。不看見她,我簡直不能過日子;見著她雖使我因良心上的痛悔而更感痛苦,但我覺得非此不能滿足。

她分明是一個愛之天使,多麼純潔,多麼溫柔!我愛她,我應該愛她。我為什麼又不應該愛她呢?然而愛了她,我怎麼能使她幸福?又怎麼有餘力來為我的信仰盡力?我究竟應該怎麼辦?--六月九日。

我覺得我應該到她家去!我應該愛她!是的。我為什麼不到她家去呢?為什麼不應該愛她呢?……以後又怎麼辦呢?到底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六月十五日。

杜大心底悲劇就在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