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如美,你來幹什麼,我要找的不是你。我冷冷地說。之後低了頭,搓自己身上的汙垢,不敢再看她。劉雪燕在宿舍裏哭了一下午,哭成了一個淚人,好多人勸都勸不住,問她是什麼原因不說,連班主任來了也沒有用,後來,我想到了你。謝如美接著說,讓我猜猜看,我猜你對她說了一句什麼話,傷害了她,是不是啊?
我沒有理睬謝如美,我多少有點做賊心虛,不知道怎麼回答她,因為我根本不會想到劉雪燕會像一個潑婦一樣耍無賴。劉雪燕哭什麼呀,有什麼好哭的呢。怎麼她說我說得,她說我我不哭,反過來我說她說不得,我一說她她就哭了呢。女人的眼淚難道就這麼不值錢嗎?我從來沒有說過“愛”她劉雪燕什麼的肉麻話,也有向她提過任何要求,她憑什麼說我“大”啊“小”啊折磨我。
我越想越不耐煩,越想越覺得冤屈,現在謝如美又來搗亂,讓我受夾板氣,連她我也討厭起來,連她以前曾經留給我的那一點點溫馨也蕩然無存了。我站起來,濕漉漉地爬上渠堤,望了謝如美一眼,冷冷地說,麻煩你去告訴劉雪燕,如果她需要小手絹擦眼淚,我那裏還有幾條,對不起,現在我要走了。說完,穿上衣服和褲子,真的走了。劉雪燕總喜歡把我當作她的人,我才不呢。
林向東,你等一等嘛,又不是劉雪燕叫我來的,是我自己來的。你這個沒良心的,還不明白我的心思嗎?我做的這一切還不是為了你好。
謝謝你的好心,隻怕我沒有這個福氣,消受不起。我邊說邊走,很快繞過桑樹林的一角,上了去校園的林蔭道。走到校門口,我看到弟弟向南正從校園裏頭走出來。向南告訴我,王小娟的媽死了,叫我回去幫忙。
霎時,我淚流滿麵,扔下話筒就往瀑水渡跑去。到了那裏,風景依舊,大榕樹還在,獨石還在,王小娟卻不在了,順著河水飄向沒有盡頭的遠方。
6.終成往事
王小娟的媽死了,跟我有多大關係呢,其實沒有什麼關係,她就是我的隔壁鄰舍罷了。但王小娟和張小娟、李小娟、馬小娟不同,王小娟就是王小娟,她讓我有一些別樣的想念。當我跟著弟弟向南回到家的時候,我知道了王小娟是誰。
王小娟的媽是個好人,雖然她在病床上躺了很多年,自己痛苦得死去活來,但是她老人家從來不把痛苦帶給別人,相反,她隻帶給別人快樂。有一次,因為一件什麼小事,好像是送一樣什麼東西到她家裏,她老人家見到我,眼裏滿是快樂,喚我坐到她的床邊,問長問短的,問得我反倒不好意思了,好像我就是她老人家的什麼人了。她老人家伸出那隻唯一能動彈的手,緊緊地抓住我,如同抓住了她所歡喜的一樣東西。我從來沒有見到這麼一隻奇特的手,它簡直不能用“瘦小”這個詞來形容,我幾乎找不出特別恰當的比喻,如果一定要打比方,我貧乏的想象力隻能說這麼一隻手是那種一陣小風就能吹落的枯樹枝,上麵的皮膚更是形同枯槁,滿布雞皮疙瘩,絕不可能見到半點血色。就是這麼一隻手拉著我,咿哩哇啦地說著需要王小娟翻譯的話,而且一說就說了半個鍾頭以上。按照原聲翻譯王小娟王小姐的話,她母親王大媽主要說了這麼幾個意思:我(指林向東)是個很棒小子。她(指王小娟)是個好姑娘。棒小子和好姑娘應該在一起。還說了一些亂七八糟的話,我已經記不住了,而且我對王小娟的翻譯相當懷疑。也就是說,我認為她所謂的翻譯不過是一個幌子罷了,其實她是在借此機會發表她自己的言論,講出她自己不好意思講出來的話。王小娟是不是“好姑娘”我不敢肯定,但我敢肯定她長了一個男人的膽,風風火火的,性子野得很,藏不住自己,每做一件事都要弄出很大的動靜。那次她喂了我一肚子漓江水,我作為受害者又氣又惱,幾個晚上夜不成寐,差點咬斷牙巴骨,最後還是吞進了肚裏。不料她反而大肆宣揚,把自己誇了又誇,都忘記了羞恥。誰娶了這樣的女人都夠喝一壺的。
我回到家的時候,天色已晚。外婆告訴我,王小娟的母親中午就抬出去葬了,一副薄薄的杉木棺材,新壽衣都沒有一件,更不要說樂隊鼓手了。唉,外婆歎了一口氣,可憐的女人,她倒好,一個人撒手先走了,她的那幾個孩子要遭罪了。向東,我今天買了一隻雞,原來想送過去,後來王小娟她請向南去叫你,我索性等你回來再送過去。
我提了那隻雞,像個偷雞賊一樣,借著夜色出了門。穿過兩個過道和一排酸棗樹,就到了王小娟家門口。大熱的天,王小娟家報紙糊的窗戶卻關得嚴嚴實實,不透出一點縫隙。一抹燈光打在發暗的報紙上,昏黃昏黃的,很是淒清的樣子。我走到門口,輕輕地敲了敲門,但裏麵靜悄悄的,聽不到半點聲音。我壯了膽子又敲了一下門,終於傳出一個聲音,誰呀?是我,我的回答很遲疑,是王小娟細小而顫抖的發問聲使我更加不安,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現在給她家送來一隻雞是什麼意思呢,一點意思都沒有。
心裏正亂著,門開了。王小娟站在門口,穿著一身白,像個輕飄飄的幽靈。她的身後燈光迷離,煙霧繚繞,隱約可見屋子裏的一幅遺像和幾炷香,她的兩個弟弟正跪在地上,既像磕頭又像瞌睡,卻不見她父親王六四。我猜他一定是出去喝酒了,可是我是不好問的。王小娟的臉在很暗的燈光下比她身上穿的衣服還白。煞白。我看不出來這裏到底有什麼必要,因為任何語言都是多餘的,打擾她和她的家人是不對的。事實也證明我的判斷,王小娟看到我,一臉的麻木,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她低著頭,如同喃喃自語,你走吧,走吧,我們需要安靜。說完,她回轉身,關上了門。我沒有感到特別的意外,隻是稍稍愣了一秒鍾,就清醒過來。我把那隻雞放在門口,悄悄地走掉了。
在這個天空陰霾的晚上,我在壽陽城轉來轉去,無頭無腦,沒有方向,不知道應該往哪裏去。走著走著,大街上,小巷裏,各種各樣的燈光漸次熄滅,來來去去的人越來越少。我抄著手,吹著響亮的口哨,還是漫無目的地亂轉。我吹著《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走到了壽陽城郊外,走到了大榕樹下的瀑水渡。我在瀑水渡旁邊站了很短的一小會兒,就繼續吹著口哨回學校了。奇怪的是,一路上我沒有半點悲哀,不知不覺我已經把王小娟忘記了。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忽然間我覺得我長大了,明白了很多事情。這天晚上我睡得特別香,一覺就到了大天光。
接下來的幾天裏,大家都忙著複習考試,一切都顯得風平浪靜。考試一結束,我們全像鬆掉了籠頭的野馬,四處撒野去了。我和莫亮幾個家夥懶得動,正在宿舍裏頭摔撲克,沒想到的一件事發生了,覃自仁徑自來找我。覃自仁站在門口,仰頭望著上鋪的我,黑著一張臉叫道,林向東,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我看著覃自仁有些納悶,莫亮和另外兩個同學也是同樣的癡呆著,不明白這覃自仁是什麼意思,因為覃自仁幾乎永遠是個特別木頭特別無聊的家夥,他跟我們之間從來沒有任何來往,不是一個場子裏的人,他怎麼就跑到本班宿舍尋林向東來了,他尋林向東幹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