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的夏天2
5.傷害
還有一個多星期就要畢業考了,平日搗蛋的、貪耍的、偷懶的、不務正業的、談情說愛的等等一些好事的家夥,現在都一本正經起來,教室裏、床鋪上、桑樹林邊都可以見到像我這樣平時不用功臨時抱佛腳的同類。他們(包括我林向東)板著一張腰子臉,眼盯著手中的書本或筆記本,口裏念念有詞,即使麵對麵走過,也是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大約是在劉雪燕家裏吃過飯的第四天傍晚,我拿著一本哲學筆記在離桑樹林不遠的水渠邊走過來走過去,還不時像馬克思一樣,托著自己的下巴作沉思狀,似乎在思考著一些博大精深的哲學問題,其實我是在反複背誦幾個哲學名詞。我是一個笨蛋,忘性大,該記住的東西記不住,不該記住的東西偏偏過目不忘。天色漸漸昏暗下來,那幾條名詞還是背了前麵忘記了後麵,記住了後麵又忘記了前頭,反正沒有夠拿下的可能。天熱得要命,坐著不動都出汗,幾個名詞都記不住,心情一壞一急,汗水如雨一般直往下淌。想想既然是這樣,還不如回去洗個澡,美美地睡上一覺。正要走人,卻看見劉雪燕從水渠的那頭慢慢走過來了。想起那天晚上在她家裏喝酒的事,我不大想理睬劉雪燕,裝作沒有看見,繼續往桑樹林外邊走去,但劉雪燕用一聲“嘿”叫住了我。劉雪燕說,林向東,我想跟你說句話。聽了她的喊聲,我站住了,有時我的想法很堅硬很殘酷,但劉雪燕的眼神和聲音像一雙手銬,銬住的不是我的雙手,而是我一顆跳動的心。劉雪燕更像一團火,隻要她站在我麵前,頃刻間就能把我全身熔化,那些很堅硬很殘酷的想法也就在頃刻間化為烏有。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麼這樣走火入魔,莫亮無數次洞若觀火的提醒和嘲諷都沒有把我拉回頭。其實我很明白她對我是看不上眼的,也明白彼此間確實並不合適,但我的思想和行為還是連續不斷地被她左右著,我總是渴望某一天奇跡會出現,想象著在一個灑滿朝露的清晨或者一個霞光滿天的傍晚劉雪燕會走到我的麵前,對我說那句話。現在,她走過來了,走過來了,真的走過來了。
走過來了的劉雪燕說,林向東,我想跟你說句話。我是想走的,我真的是想走的,可是我的腳邁不動啊,我有什麼辦法呢,這不能怪我,要怪隻能怪我的腳,我的腳不聽我的話啊。我那雙不聽話的腳站住了,像在地上生了根一般,動彈不得。我望著劉雪燕那張像桃花一樣燦爛的臉,我想象不出世上還有什麼東西比這更加美麗。我說,你說吧,你說。我請她說的時候,我把頭低下了,不敢看她的眼睛,鞋尖使勁搓著水渠邊的水泥地麵,如同一個做錯了事準備接受老師批評的孩子。劉雪燕果然說了。劉雪燕說,林向東,你太小了。說完,劉雪燕幾乎沒有半點停留,從我的身邊繞過去,走掉了。我不知道劉雪燕走了多久,我才抬起頭來,看了看劉雪燕走過的地方,我什麼都沒有看到,劉雪燕早就不見了。我的頭大起來,神智恍惚起來,我疑心自己的腦子是不是進了水,我甚至不敢肯定劉雪燕剛才是不是真的到過這裏,是不是真的說過那句話。那句什麼話?“林向東,你太小了。”這是劉雪燕說的話嗎?她說我“太小了”。“太小了”是什麼意思?是嫌我這個人的個頭太矮小,還是嫌我的年紀太小?我不知道。我還是不能肯定她是不是到過這裏,是不是說過那樣的話。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去了食堂,打了一碗米粉外加兩個饅頭,坐在餐廳的一個角落慢騰騰地吃著,斯文得連自己都想笑。平時我吃飯一般不會超過五分鍾,那個狼吞虎咽樣,好像剛從牢裏頭放出來一般。其實我們大多數師範生都吃過苦頭,挨過餓,又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飯量很大,吃起來有如豬啃潲,沒幾個家夥顧及自己的吃相如何。今天早上我老老實實呆在餐廳裏,自然是有原因的。將要吃完的時候,劉雪燕終於出現,這時候餐廳裏已經沒幾個人了。劉雪燕徑直走到窗口,要了一份白稀飯和一根油條,找了個位子坐下了,埋頭吃喝。我繞過兩張桌子,一屁股坐在了劉雪燕的對麵。我氣壯山河地說,劉雪燕,今天下午,在昨天那個時候,在昨天那個地方等你,我有話要跟你說,我還要給你看看我那個地方小不小。說完,我端了我的碗,走了。我站起身的那一下,腳一崴,差點跌了一跤,我向你證明我不小。剛走出餐廳門口,謝如美迎麵而來。她端著一隻空碗,急匆匆地趕來。看到我滿臉怒氣,忙問出了什麼事。我沒有正麵回答她,說快去吃早點吧,自己趕緊走了。我不敢回頭,我能夠想象出身後那一雙疑惑不解的眼睛正試圖穿透我的皮膚,直接抵達內心。謝如美就是這樣,好像對我賦有一種天生的責任感,自然而然把我看成了她的人,把我當成了她的對象。我無數次地傷害了她,如同劉雪燕無數次地傷害了我。可是謝如美從來都沒有因為我對她的傷害而傷害我,甚至沒有半點怨恨。也許在她看來,我對她的傷害似乎是理所應當的,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很可能她沒有把我對她的傷害當作傷害,而當作一種愛的方式,愛得深才恨得深嘛,因為在乎對方才會傷害對方嘛。所以在班上我盡量避免靠近謝如美,更要避免單獨跟她呆在一起,隻要發現她有靠近我的企圖,我就立即避開去,以免沾上一身麻煩。
上午的四節複習課,我基本在瞌睡中度過。放中午學的鈴聲我都沒有聽到,是莫亮揪住我的頭發,把我的頭吊起來,臉也中了他的兩個耳刮子。莫亮說,林向東,看來你是吃藥也死,打針也死,沒得救了。
我可能真的沒得救了,我就要死在劉雪燕惡毒的詛咒裏了。嘲笑和愚弄使我那點可憐的自尊心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一夜之間,我的愛情死了。謝如美給我打了飯菜,拿到教室裏來,我看都沒有看。謝如美大概明白了我受了什麼氣,但什麼也不說,隻是勸我吃上一口,我看著謝如美更加心煩意亂,索性走出了學校。
出了學校大門,好像一隻小鳥逃出了籠子,感覺好多了。街上一家雜貨鋪的屋簷下一群人正圍著一個象棋攤爭吵,我湊了上去,看了三秒鍾,立即給其中一方支了招。不料歪打正著,棋局上形勢大亂,並且很快造成了對方潰不成軍,投子認負。對方不服氣了,向我挑戰,我剛好沒有地方可去,正是瞌睡遇著枕頭,坐下應戰。這一坐下,便是風煙四起,戰雲亂飛,直殺得昏天黑地、日月無光。等到偃旗息鼓、硝煙散盡時,我抬頭一看,已是太陽落山、炊煙升起的黃昏了。我回過神來以後,看了看雜貨鋪牆上的掛鍾,天,還有十分鍾就到了跟劉雪燕約會的時間了,我拔腿便往桑樹林那邊跑去。好在那地方不遠,不過五分鍾我就跑到了。這時候,桑樹林邊不見一個人影,我喘著滿嘴粗氣站在水渠邊東張西望,希望看到劉雪燕的到來。我傻傻地站著,右腳累了換左腳,左腳累了換右腳,但是左等右等不見劉雪燕的影子。天熱得要命,我幹脆脫了外衣外褲,跳進了旁邊的水渠裏。水渠裏的水很淺,剛過膝蓋,我撲騰幾下,頭發都弄不濕,索性一屁股坐了下去,把頭放到跨下,才算洗了頭。忽然,莫名其妙地我就想起了王小娟在瀑水渡教我遊泳的情形,我嘿嘿笑出了聲。林向東,你笑什麼呢,有什麼事情值得這麼好笑的啊。一個熟悉的聲音穿過水的響動鑽進了我的聽覺。我慢慢抬起頭,先看到了一雙乳白色塑料涼鞋,然後是同等質地的兩隻小腿,然後是紫色碎花白底連衣裙,然後是那張蒼白中總是保持風平浪靜的刀削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