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武打片辟出新天地(2 / 3)

邵逸夫以為,張徹必會欣然答應,立即走馬上任的。因為從張徹對邵氏電影的關注程度,能夠看出,他對邵氏公司是很感興趣的。而前番相見,賓主又相談甚歡,相對張徹目前狀況而言,邵氏無疑是他最為理想的去處。

邵逸夫所慮不差,張徹的確很想加盟邵氏。他對邵逸夫的韜略、心胸都頗為佩服,也能感覺到邵老板對他的欣賞。但是,他隻能拒絕邵逸夫的美意,他坦率地告訴鄒文懷:早在邵氏之前,“電懋”的製片主任宋淇,已經捷足先登,找到他,並與他簽了一年的合同。

但張徹是一個電影行家,知道在電影行業內,哪家公司更有前途。於是與鄒文懷約定,他和“電懋”的合同一到期,即轉投邵氏。

有如此的君子協定,張徹就已經算半個邵氏員工了。所以這期間,雖然張徹人在“電懋”,鄒文懷仍時常與之接觸,並就一些問題與他商討,聽取他的意見。

比如張徹在此期間就曾提醒鄒文懷,不妨放棄現場錄音,改用後期錄音。因為香港土生土長的年輕演員,越來越說不好純正的國語,如果是現場同步錄音的國語片,就要依靠一些老演員,他們是從內地成長起來再來香港的,能夠說標準的國語。但是這樣,就造成了新人很難培養起來,而銀幕上卻總是一些老麵孔,演員越來越超齡。但如果改為後期錄音,則這些問題都可以得到解決。

當時邵氏公司,正在大量拍攝黃梅調電影,劇中需要大量唱腔。無論年輕還是年老演員,不是誰都能唱黃梅調的。所以,隻好請一個歌唱演員幕後代唱。因為是同期錄音,由於幕前一個鏡頭往往需要拍許多遍,幕後代唱也隻好隨之唱許多遍。往往最後鏡頭過關,但歌曲卻失聲走調了。所以後來為了取得較佳效果,就事先錄音,現場再放錄音,對口型,減少了現場錄音部分。其時,邵逸夫與鄒文懷正在為片場中是否需要隔音設備,和一些導演爭議未決,聽取了張徹的意見之後,即改為事後錄音,自然也不需要什麼隔音設備了,錄音效果也非常好。

這個改革一舉成功,一直沿用,並在香港影業迅速推廣開來。到後來,由此形成了一種專門的職業:配音演員。20世紀70年代左右,香港電影界已經沒有國語片和粵語片的明顯界限,完全不懂國語的土生土長的粵籍演員也可以大拍國語片,事後再由國語發音標準、聲音悅耳動聽的演員配音就是。而無論是國語片還是粵語片,投放市場前,拷貝都有兩套語音係統,國語拷貝或者粵語拷貝,可以由院線商自行選擇。

1962年,張徹與“電懋”的合同期滿,立即改投邵氏。邵逸夫安排他做編劇部主任。這個位置,上要和老板、管理人員決策劇本,下要直接和導演、演員商議具體事宜,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由此可見邵逸夫對他的信任和器重。之後的日子裏,張徹更以他的才能和見識進一步贏得了邵逸夫的賞識,成為邵逸夫的心腹,許多重大決策,邵逸夫都會找他商量。

有一件事情,可見邵逸夫對他的倚重。這件事,張徹在他的《電影雜寫》一書中作過記錄:

邵先生平常見我,當然是叫我到他的辦公室,就算是出去喝茶,他照例也都是在半島酒店。這一次,他約我在國寶酒店大堂見麵,我自然料到事情機密,不同尋常。他對我說:“雷蒙打算離開,是留住他,還是放他走?”

我隻略一思索,就說:“放!”

鄒文懷是邵逸夫最為倚重的心腹人物,也是邵氏公司的決策層人物。他的離開,對邵氏的影響非比尋常。這等事情,邵逸夫先找張徹商量,可見張徹在邵氏的重要程度。

這種信賴和器重,自然是建立在張徹的才情之上。但閱人無數的邵逸夫,更為看重的,大約是張徹的人品。張徹為人比較大氣,遇事能從大局出發,不太計較個人恩怨得失。他和李翰祥之間的一段恩怨,被邵氏公司傳為佳話,令人提起張徹,都心生佩服。

當年,張徹落魄之時,正是李翰祥炙手可熱之日。他們同為電影人,也都是此間大才,對電影有自己獨到的理解和見識。但張徹境況尷尬,與李翰祥雖早就認識,卻因為地位懸殊,並沒有交談的機會。張徹當時除了給報社寫稿,為了生存,也給邵氏寫寫劇本。

一次,張徹通過鄒文懷,轉交給李翰祥一個劇本,這個劇本就是後來李翰祥導演的《一毛錢》。鄒文懷把劇本交給李翰祥的時候,特意說:“這是張徹的嘔心瀝血之作,公司希望李翰祥能導演此片。”鄒文懷這番話,既表達了個人的意思,又代表了公司的主張,目的不言而喻,自然是希望李翰祥能賣他這個麵子,從而幫張徹一把。

但李翰祥並不理會鄒文懷的言外之意,他隻是在鄒文懷的辦公室裏,就地將劇本草草地翻了一遍,然後往鄒文懷的辦公桌上一扔,不耐煩地說:“這叫什麼劇本,亂七八糟的。然後把鄒文懷晾在那裏,扭身出去了。”

以當時李翰祥的身份地位,這樣一句話,足以將處在困境中的張徹打懵。麵子上難堪還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李翰祥一句話,給想在電影界發展的張徹,製造了輿論上的障礙。以李翰祥在電影界的權威,說張徹的劇本“亂七八糟”,無異給他判了死刑,堵死了張徹在其他電影公司尋求發展的可能。

於是,張徹借在《新生晚報》寫評論的機會,經常在報紙上“回敬”李翰祥幾句。李翰祥對此還不能聽之任之,因為以張徹的才情,句句都能夠說到點子上,對李翰祥的“回敬”都在其要害。於是李翰祥以牙還牙,也在報紙上公開撰稿,進行還擊。

一時電影界的兩大才子在報上口誅筆伐,你來我往地攻擊、爭論,鬧得沸沸揚揚,不可開交。最後,鄒文懷看到鬧得太厲害,李翰祥作為邵氏金牌導演,在報紙上罵人和被人罵,實在有損公司形象,才出麵進行調解,息事寧人,平息了這場戰爭。

張徹最後聽從了鄒文懷的勸說,忍得一時之氣,按李翰祥的意見修改了《一毛錢》這個劇本。在公開激烈爭吵之後,做出如此讓步,也算是給足了李翰祥麵子。這種情況之下,李翰祥沒有理由不拍,於是執導了此劇。女主角分別是老牌明星李麗華和性感影星張仲文。

《一毛錢》上映之後,觀眾反應平平。風光無限、獲獎無數的大導演李翰祥,自然不肯承認是自己執導不力,而把責任推給了編劇,說是劇本寫得不好。自視甚高的張徹自也不肯認賬,認定是導演水平欠佳。二人並沒有正麵交鋒,但從此後再也不是朋友,以前曾有過的簡單交往,此後也不再有。

之後不久,李翰祥離開邵氏,另立門戶。此時,邵氏公司許多人,出於各種各樣的目的,開始跳出來說李翰祥的壞話。許是李翰祥在邵氏時風頭太盛,未免會得罪一些人,一時間各種言論紛紛指向李翰祥。其他猶可,更有人將李翰祥的功績也一筆抹煞,就連為邵氏公司屢建奇功的黃梅調電影,也被說成是李翰祥在老板邵逸夫的授意下操作的。這時,反倒是李翰祥在邵氏的老冤家對頭張徹,站出來為李翰祥講公道話,認為李翰祥是一個優秀的導演,文化底蘊深厚,對電影有自己獨到的理解,他的成功雖與邵逸夫放手用人、為他提供足夠的空間有關,但更離不開李翰祥自身的才情和努力。

許多年後,李翰祥自立門戶失敗,想重返邵氏。所謂風水輪流轉,這時的張徹與當年的李翰祥一樣,正是邵氏公司說一不二的人物,而李翰祥正值落魄江湖。當邵逸夫就此事征求張徹意見時,張徹卻並沒有借機報當年一箭之仇,而是站在公司立場上,為李翰祥重回邵氏大行方便。

關於此事,當時邵氏主辦的《南國電影》有文章記載:

大約在兩個月以前,邵逸夫在辦公室裏突然對張徹說道:“我正計劃同李翰祥談談,你看如何?”

好個張徹,不動聲色從容答道:“六叔,此事全憑你做主,我完全沒有意見。”

過了一個月,邵逸夫又把張徹招到總裁室,對他說道:“我們與李翰祥的談判,已經談得差不多了,你看我們和他簽約是否妥當?”

張徹還是以坦然的態度對待,隨便地答道:“六叔,隻要雙方的條件接近,我看沒什麼不妥的吧?”

邵逸夫一聽,心想這“二虎相爭”的危機大概可以不必顧慮了,心中自然高興。

但是,邵逸夫還是不放心,第三次又把張徹請到辦公室,說道:“我已經決定和李翰祥簽約了,你再想想看,還有什麼問題沒有?”

張徹不假思索地馬上回答道:“六叔,你的決定,我完全相信是千妥萬當的,不必再研究了。”

可以看出,張徹對自己和李翰祥的過往,能夠做到放得下,既往不咎。對李翰祥回公司,也完全不予設阻。否則以張徹在邵氏的地位,倘若稍稍作梗,李翰祥怕是沒有那麼順暢地就能回來。

當然此是後話。但張徹的大度,卻早就被邵逸夫所認識,這也是邵逸夫敢於對張徹委以重任的原因。

張徹在邵氏的最初幾年,事業上並沒有很大起色。頭五年,他編了《一毛錢》、《無語問蒼天》、《雙鳳奇緣》等二十多個劇本,但沒有市場反應特佳的作品。1963年,他編寫的劇本《蝴蝶杯》獲邵逸夫批準,讓他和袁秋楓聯合執導。這部影片張徹起用了邵氏新秀丁紅、金峰、陳燕燕等演員,一圖大顯身手。但是,陰柔婉約的黃梅調非張徹所長,片子拍得很不成功,邵逸夫不得不讓高立補拍,同時大罵張徹不會拍戲。補拍之後的拷貝先賣外埠,消息傳回來,票房很不理想。李翰祥等人更是找到了理由,借機將張徹批得體無完膚,鄒文懷、何冠昌等邵氏高層人員也對張徹很是失望。

但鄒文懷對張徹還是了解的,知道張徹的才情尚未顯露。事後他主動找到邵逸夫,向老板說明個中緣由,並為張徹爭取到適合他戲路的拍武俠片的機會。

於是1964年,張徹執導了他的第一部武俠片《虎俠殲仇》,又於1965年拍攝了他的第二部武俠片《邊城三俠》。在《虎俠殲仇》中,張徹起用運動員出身的王羽做主演。王羽當時是邵氏演員訓練班的學員,雖天資很好,但尚無名氣。而張徹其時也寂寂無名,導演與演員票房號召力都不大,因此影片公映後反響不大。但應該說,這是一部成功的影片,影評界對此片的評價也很高,認為這是“武俠新世紀”的開山之作。

因為《虎俠殲仇》的票房不是很理想,一貫重視票房的邵逸夫決定對張徹的創作思路進行調整,在《邊城三俠》裏,仍然起用女影星。在當時的香港影壇,女影星是票房的保證。相比較影界的評論,邵逸夫更看重票房,所以遵循邵氏公司的固有套路,用了杜鵑、秦萍、範麗三個女星,而讓王羽、羅烈等男星作為陪襯。

這部影片的市場反應依然一般,但是,張徹和王羽在合作中,都越來越成熟,在武打片領域找到了感覺。

慢慢地,邵逸夫意識到黃梅調國語片將逐漸淡出市場,他把方向定在了武俠片上。這基本意味著,善走陽剛路子的張徹時代,就要到來了。

許是左派在香港沉寂太久,這一時期較早推出武俠片的,居然是一直受政治左右的左派電影機構。先是鳳凰公司於1964年推出武俠動作片《金鷹》,該片以內蒙古為背景,到內蒙古實地拍攝,融合了草原上的摔跤、肉搏、騎射等動作場麵。這一切已經脫離了不切實際的胡打一氣,有了生活基礎,因而深受觀眾喜愛,票房超過百萬。另一部武俠片《五虎將》,在同一年由長城公司推出,由張鑫炎、傅奇聯合執導,也受到好評。於是張鑫炎和傅奇趁勢再度出擊,於1966年拍攝了《雲海玉弓緣》。該片改編自梁羽生的同名小說,武打動作本無依據,但本片的動作設計劉家良和唐佳,將武術動作設計得極為經典,尤其是主人公淩空飛身擊劍的鏡頭,被譽為武俠電影的經典畫麵。

邵逸夫看過此片,萌生了兩個念頭:其一,他對影片動作設計劉家良、唐佳極為欣賞,欲將其攬至麾下。不久,這一想法變成了現實,劉家良和唐佳進入邵氏公司。其二,邵逸夫看過電影之後大受啟發,決意也要拍一部武俠片,要比左派公司拍得更為精良。他與鄒文懷商量由誰來擔此重任,鄒文懷建議把這個任務交給張徹。

此前張徹在公司業績平平,但鄒文懷一直認為,張徹僅僅是沒有趕上機遇,沒遇到適合自己的劇本,真正的才能還沒有發揮出來,所以此番他還是決定起用張徹。但為了保險,他建議邵逸夫,讓胡金銓也任此片導演,參與拍攝。

邵逸夫最終同意了鄒文懷的建議,決定照此執行。但他的心裏卻一直忐忑,張徹在此之前並沒有給他一個出色的票房成績,而他對胡金銓的戲路,也並不認可。

胡金銓來自於北平的書香門第,1931年生人。家中長輩與當時的武俠小說家還珠樓主是好朋友,小時候樓主經常來家裏作客,並常聽他講一些武俠故事,使得胡金銓小小年紀就對武俠精神發生了興趣。1949年,胡金銓來到香港,因言語不通,初時隻靠教人英文為生。後來憑借自己的美術功底,到電影公司美工科畫畫,後來被長城電影公司招致旗下。

胡金銓的編、導、演才能,因在電影公司占了天時地利,很快就嶄露頭角,被人所賞識。先是嚴俊在他導演的影片《吃耳光的人》中,請胡金銓出演了一個小配角。之後被李翰祥介紹到邵氏公司做演員和編劇,在多部影片中擔任配角,當時有“最佳國語片配角”之譽。

胡金銓從小就喜歡聽武俠故事,對武俠片情有獨鍾。他早就留意到,在邵氏公司,還有一個人對武俠的路子有濃厚興趣,那就是張徹。

胡金銓是李翰祥介紹進公司的,李翰祥與張徹不合在邵氏人人皆知,所以胡金銓不敢接近張徹。李翰祥離開邵氏之後,胡金銓方開始了與張徹的交往。兩人一見如故,相談之下,十分投機。當時張徹正在試驗武俠片的新路子,與胡金銓一聊,發現居然他們都在研究國外動作片。比如美國牛仔片、日本幕府時代武士片等。並由此得出結論,相比較國外動作片,華語片節奏緩慢,難以適應觀眾口味。因為美國片的鏡頭可以達到上千個,華語片則隻有300個左右。

1966年,胡金銓按照邵逸夫的指令,為邵氏執導一部武俠片《大醉俠》。因為曾與張徹探討過武俠片的路數,所以在《大醉俠》中,他借鑒了國外動作片,再結合中國的武打傳統,推出了一部結構緊湊、套路嚴謹的武俠片。

《大醉俠》的編劇是胡金銓和爾羊,起用當時名氣不大的鄭佩佩和嶽華為主演。影片講述了主人公金燕子的兄長被山賊掠去,做了人質,金燕子女扮男裝,前去營救。但在營救的打鬥過程中,誤中毒鏢,命懸一線。一直暗中跟蹤的大醉俠範大悲現身相救,為她吸出毒液,救了她一命。大醉俠讓金燕子恢複女兒身,扮做燒香少女混入山賊地盤,自己則扮做乞丐跟隨相助,二人聯手,與山賊大戰一場,最終救出金燕子的兄長。

《大醉俠》是胡金銓為邵氏導的唯一一部武俠片,也是他的用心之作。將近40年之後,2002年的“戛納電影節”上“舊片重放”,《大醉俠》與黑澤明的《影武士》、金·凱利的《雨中曲》一起,被觀眾重新回顧。在電影節上被“重放”的電影,都是世界電影史上對後世產生深遠影響的影片,可見《大醉俠》在電影史上的經典地位。

當年,《大醉俠》的問世,被稱標誌著香港新派武俠潮流的形成,被認為是“1965年至1966年間新派武俠片中成績最美滿的一部”,口碑極好。但是,同李翰祥當初的許多影片一樣,這部影片也遭遇了“叫好不叫座”的尷尬,觀眾並不買賬,票房很不理想,這令重視票房的邵逸夫心灰意冷,對胡金銓的能力頗感懷疑。

所以,當邵逸夫決定再次拍攝武俠片,並意欲以此作為公司今後主打方向時,對鄒文懷推薦的胡金銓與張徹,心裏很是沒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