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今不識永兒誰,便是當年胡媚兒。
一自妖胎成結果,凶家害國總由斯。
話說大宋盛時,東京開封府汴州花錦似城池,城外有三十六裏的城,二十八座城門,有三十六條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樓。若還有搭閑田地,莫不是栽花蹴氣球。那東京城內勢要官宦,且不說他,隻這財主員外,也不知多少。有染坊王員外,珠子李員外,泛海張員外,彩帛焦員外,說不盡許多員外。其中有一員外,家中巨富,真個是錢過北鬥,米爛陳倉。家中開三個解庫:左邊這個解庫,專在外當綾羅緞疋;右邊這個解庫,專當金銀珠翠;中間這個解庫,專當琴棋書畫古玩之物。每個解庫內,用一個掌事,三個主管。這個員外姓胡,名浩,字大洪。隻有院君媽媽張氏。因這員外平昔間人,正是眼睛有一對,兒女無一人。因這員外平昔間,一心隻對著做人家,盤本算利。得一盤十,得十盤百,全不想到兒女頭上。那院君又有一件毛病,專一吃醋撚酸,不容員外娶妾置婢。還是十年前員外偷了個丫鬟,院君知道,登時把丫鬟打個半死,發與主管,教他召人賣了。又和員外鬧吵,拌唇舌,做麵嘴,整整的有個把月不得太平。所以員外也不做這個指望,總日隻在錢鈔中滾過日子。有詩為證:
世間隻有婦人癡,吃醋撚酸無了時。
不想歡娛容易散,百年香火是孩兒。
光陰似箭,胡員外不覺行年五十。本家解庫中三個掌事的,一夥兒商量打出錢來,備下一副羊酒公禮,侵早進去捧觴稱壽。那九個主管另做一起,其餘家人安童們,又做一起,都來磕頭。城中一般的員外,及相識人家,也有親來捧觴的,也有差人送禮的。免不得吩咐當值的備下筵席,寫個顏色帖兒,請人吃麵飲酒。中間隻聽得賓朋裏麵,你親家我親家的交杯酬酢,都說些家常兒女的說話。員外轉想著自家無男無女,心中默然不樂。到筵席散了,眾賓作別而去。院君在房中另整個攢盒,請員外飲三杯賀喜。員外覷著院君,驀然思想起來,兩眼托地淚下。媽媽見了,起身向員外道:“員外,家中吃不少,穿不少,百事豐餘,彀你受用。雖不比為卿為相的富貴榮華,也是千人欣萬人羨的一個財主,況且今日壽誕,又是個好日,緣何恁般煩惱?”胡員外道:“我不為吃著受用,家私雖是有些,奈我和你無男無女,日後靠誰結果?則今日酒席上,個個有親戚扳談的,都是男女麵上來的,偏我孤身獨自。常言道:養兒待老,積穀防饑。明年就是五十一歲,望著六十年頭了。生育之事,漸漸稀少,因此心中傷感。”媽媽道:“東村有個王老娘,四十八歲養頭生。我今年才四十七歲,還不算老,終不然就養不出了?或是命裏招得遲,也未見得,我若也到五十歲沒有生育,那時少不得娶個通房與你。還有一說,聞得當今皇太子也是皇帝拜求來的,偏我庶民之家,拜求不得?如今城中寶籙宮裏,北極佑聖真君,甚是靈驗。不若我與你揀個吉日良時,多將香燭紙馬拜告真君,祈求子嗣。不問是男是女,也作墳前拜掃之人。”便叫養娘們安排熱酒,我與員外解悶則個。夫妻二人吃了數杯,收拾了家夥歇息了。又過數日,恰遇吉日良時,叫當值的買辦香紙,安排轎馬停當。丫鬟跟隨了,逕到寶籙宮門首下轎。走入宮裏,來到正殿上燒了香,少不得各處兩廊都燒遍了。來到真武殿上,胡員外虔誠禱祝生年月日,拜求一男半女,也作胡氏門中後代。員外堆金山,倒玉柱,叩齒磕頭,媽媽亦然插燭也似拜了幾拜。祝罷化紙,出宮回家,不在話下。
自此之後,每月逢初一、十五,便去燒香求子,已得半年光景。忽一日,時值十二月間,解庫中正當算賬的日子。又且逼著殘冬,當的要當,贖的要贖,那掌事的和主管又要應接主顧,又要打點清理賬目交割,好不忙哩。隻有中間那個解庫,當古玩的,到底比那邊清閑一分。主管正在解庫中把一年中當過贖過的本利賬目結算,托地布簾起處,走將一個先生入來。那先生頭戴魚尾鐵道冠,身穿皂沿邊烈火緋袍,左手提著荊筐籃,右手拿著鱉殼扇,行纏絞腳多耳麻鞋,有飄飄出世之姿,分明是神仙模樣。原來神仙有四等:
走如風 立如鬆 臥如弓 聲如鍾隻見那先生揭起布簾入來,看著主管。主管見他道貌非俗,急起身迎入解庫,與先生施禮畢,凳上分賓主坐了。主管道:“我師有何見諭?”那先生道:“告主管,此間這個典庫,是專當琴棋書畫的麼?”主管道:“然也!”先生道:“貧道有一幅小畫,要當些銀兩,日後原來取贖。”主管道:“可借來觀一觀,看值多少?”主管隻道有人跟隨他來拿著畫,隻見那先生去荊筐籃內,探手取出一幅畫來,沒一尺闊,遞與主管。主管接在手裏,口中不說,心下思量,莫不是先生作耍笑,這畫兒值得多少,不免將畫叉將起來看時,長不長五尺。把眼一觀,原來光光的一幅美人圖,上麵寫僧繇筆三字。畫倒也畫得好,隻是小了些,不值什麼錢。主管放了畫叉,回身問道:“我師要解多少?”先生道:“這畫非同小可,要解一百兩銀子。”主管道:“我師休得取笑,若論這一幅小畫兒,值也不過值五六百錢。要當百兩銀子,差了幾多倍數,如何解得!”先生道:“這是晉朝張僧繇畫的,世間罕有之物。”主管道。“張僧繇到今五百多年了,這幅美人圖,還是簇簇新的。如今世上假畫也多,忒說的沒分寸了。”先生道:“足下既認不真,隻當五十兩去罷!”主管道:“便五兩也當不得!”先生定要當,主管隻是不肯當,回他去又不肯去。兩個說假誇真,嫌多道寡。正在爭論之間,隻聽得鞋履響,腳步鳴,中間布幕起處,員外踱將出來。問主管:“燒午香也未?”主管道:“告員外,燒過午香了!”那先生看著員外道:“員外,稽首!”員外道:“我師請坐,拜茶!”員外隻道他是抄化的。隻見主管把畫幅叉起,呈上員外道:“此位師父有這幅小畫,定要當五十兩銀子,小人不敢主張。”員外把眼一覷,笑道:“我師這畫雖好,不值許多,如何當得五十兩!”那先生道:“員外,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幅畫兒雖小,卻有一件奇妙處。”員外道:“願聞其詳。”先生道:“此非說話處,請借一步,方好細言。”員外與先生將著手逕走進書院內,四顧無人。員外道:“這畫有何奇妙?”先生道:“這畫不比世上丹青,乃是神仙之筆。於夜靜更深之時,不教一人看見,將畫在密室掛起,燒一爐好香,點兩支燭,咳嗽一聲,在桌子上彈三彈,請仙女下降吃茶。一陣風過處,這畫上仙女便下來。”那員外聽得,思量道:“恁地時,果是仙畫了。隻怕未必如此!”先生見他沉吟,便道:“員外如若不信,且留畫在此。今夜試看,明日來領當價。”員外道:“我師恁地說,必非謬言。敢問我師尊姓?”先生道:“貧道姓張,名鸞,別號衝霄處士。”員外點著頭,即同先生出來,教主管:“當與這張先生去罷。”主管道:“日後不來贖時,卻不幹小人事。”員外道:“不要你管。隻去簿子上注下一筆,說我自當的便了。”員外一麵請先生吃齋,就將畫收在袖子裏,卻與先生同入後堂裏坐定吃齋罷。員外送先生出來,主管兌足了五十兩白銀交付先生,先生作別自去。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