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一年盛暑,格外的熱。一個短發、穿連衫裙、二十七歲的少婦,常常來姚蓬子家。她的性格本是活潑、開朗的,由於意外沉重的打擊,使她變得沉默寡言,臉上幾乎沒有笑容,仿佛一下子老了許多。
她用濃重的湖南口音跟姚蓬子輕聲地商量著。每一次,總是她點了頭,姚蓬子去辦。看得出,她決斷迅速,說一不二,是一個很有魄力的女人。
這位湖南少婦,便是蔣冰之,是一個頗有魄力的女人。她出生在湖南的顯宦門第,有著不尋常的經曆:她的中學同學楊開慧,便是毛澤東的夫人;她的丈夫胡也頻,是頗負盛名的青年作家;她從二十三歲時以筆名丁玲發表作品,小說《沙菲女士的日記》等轟動了文壇……
一九三○年五月,她和胡也頻從濟南來上海,潘漢年和姚蓬子便去看望他們。經潘漢年和姚蓬子介紹,丁玲和胡也頻雙雙參加“左聯”。十一月初,在“左聯”會議上,胡也頻當選為代表,準備前往蘇區出席“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一九三一年一月十七日,當胡也頻到上海東方旅社接頭之際,被國民黨特務逮捕。二月七日,上海龍華響起一陣槍聲,胡也頻倒在血泊之中。丁玲陷入痛苦的深淵。她終於以驚人的毅力抑製心靈的巨創。她把孩子送回湖南老家後,在上海兆豐公園秘密會見了中共領導人張聞天。她說:“我需要的不是別的,是工作!”
於是,中共上海地下組織安排她出任《北鬥》文藝月刊主編。丁玲在上海文壇上已有很高的知名度,她當然是主編的合適人選。
畢竟孤掌難鳴,何況那時的丁玲,尚未入黨。於是,馮雪峰和潘漢年給她調來兩名助手,一個便是姚蓬子,負責跑印刷廠,也擔任一部分編輯事務;另一個是“左聯”作家沈起予,懂日文,負責編輯譯稿。這“三駕馬車”,便成為創辦“左聯”刊物《北鬥》的“開國元勳”。
丁玲在她的《關於左聯的片斷回憶》(《丁玲文集》第五卷,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版)中,這樣述及《北鬥》的創刊以及她與姚蓬子的合作:
馮雪峰對我說,中央宣傳部研究了,說有個工作要我來做比較合適。他說,現在有的人很紅,太暴露,不好出來公開工作;說我不太紅,更可以團結一些黨外的人。中央要我主編《北鬥》雜誌,這是左聯的機關刊物。在這之前,左聯也曾出過《萌芽》、《拓荒者》、《世界文化》、《文化鬥爭》、《巴爾底山》(引者注:“巴爾底山”即英文“突擊隊”譯音)等,但都被國民黨查禁了。馮雪峰說,《北鬥》雜誌在表麵上要辦得灰色一點。我提出來一個人辦有困難。於是就決定由姚蓬子和沈起予(引者注:沈起予,四川巴縣人,生於一九○三年,卒於一九七○年,現代作家、翻譯家。一九二○年起到日本求學,一九二七年回國。一九二九年再度去日本。一九三○年初回國,參加左聯)協助我,由我出麵負責。我負責聯係作家,看稿子;姚蓬子負責跑印刷所,也擔任部分編輯事務工作;沈起予懂日文,他就管翻譯。……
就這樣,姚蓬子與丁玲共事,一起致力於創辦左聯的重要刊物《北鬥》。
一九三一年,就在“九一八”事變後的第三日——九月二十日,一份嶄新的大型文學雜誌出現在上海書報攤。那淡黃色的封麵上,印著一幅黑色的天體圖,標明著北極星和北鬥,上方印著兩個黑色刊名大字《北鬥》。
二十五歲的姚蓬子非常活躍,不光是熱心於跑印刷廠、編稿子,而且居然也寫起小說來。《北鬥》創刊號就刊載了姚蓬子的短篇小說《一幅剪影》:
和一個美麗的女人挽著手,拖著自己底怪長大的影子,穿過了一條小小的潮濕的狹巷,彎到霞飛路上了。夜色是那樣好,從馬路兩邊的綠油油的長青樹上飄下來的風,拂去了行路人麵上的熱氣,汗,疲倦,以及一切熱天裏擔當不住的天氣的壓逼,拿涼快擲進你心窩裏,使你感到舒服。舉首看看天上的星星,正象挨在身邊的那女人底微笑的眼睛,顆顆都象漾在水裏麵,沒有一點泥垢,沒有一顆不幹淨,不晶瑩。雲象深藍色的天鵝絨,軟軟的,軟軟的,鋪遍了這無邊涯的天。是這樣甜美的初夏夜!是這樣醉人的夜色!白日的辛苦和疲勞,此刻已飛出了他底肢體,越過了馬路上的整齊的列樹底軟語的枝梢,越過了瘦長的電線木,越過了高高矮矮的磚瓦的屋脊,象一縷柔軟的青煙,象一輪淡淡地蕩開去的水暈,消失在夜底蒼茫裏,消失在繁多的燈光與人影裏了……僅有一種說不出的非憂鬱也非甜蜜的東西塞滿他底心;一隻嫩軟的白淨的手兒握住他粗黑的手裏;一陣醉人的脂粉的濃香刺進他的鼻管裏……